第 32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17 12:11      字数:4754
  我走开的时候,感到爱吉在惊慌和注意地看着我的背影。我很想转过身去,但我没有这样做。爱吉并没有认出我,她也不可能认出我,因为我的脸已经不是平格尔的脸了,她当然是为波普担心——
  小时候,我遇到心里有什么委屈或是难过,总是到妈妈那儿去找安慰。在这种时刻,我总是跑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悲伤和烦恼说给她听,于是她就用充满母爱的温暖的言语来安慰我。现在我感觉迫切需要到我爹妈墓前去,使我惶惑不安的心灵宁静下来。
  埃绍夫公园坐落在一个陡峭的海岸上,墓地占据着公园的一部分。在峭壁的下面,海浪哗啦晔啦地冲击着岩石。我走过守卫室,走过寂静的老教堂(它的灰色花岗石墙壁上攀满了常春藤),走过一排被花草环绕着的肃穆而凄凉的墓碑。
  在绕过小路的拐角,离峭壁十码远的地方有两棵沉思着的苍松,我在那下面找到了我双亲长眠的地方。
  我走近这个对我异常神圣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屈膝脆在墓前。
  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低声喃喃地说道:“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生出了我——你们现在能不能看见你们的孩子呢?我来了——”
  我悲哀地哭了,并没有因这些出于爱和无限优郁的热泪而感到羞愧。
  我噙着眼泪念着雕有简单的蜡菊花环的墓碑上的题词:
  “安娜·平格尔之墓。
  192
  悲痛万分之愚夫及幼子哀悼永志不忘之贤妻与慈母。”
  “埃吉道·平格尔之墓。
  193
  审判之日,祈勿念余所为,凭主恩赦,早赐升天。”
  我低下头来小声诉说我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好像妈妈能听见我的话似的。
  忽然在不远的蔷蔽花丛后面发出轻轻的口哨声,有人在模仿鸟叫。我觉得在墓地吹口哨是一件不对头的事,于是转过身去。
  捕鸟人打扮成猎人的模样,神气十足地沿着小路走来。望远镜用皮带挂在右面,我昨天卖给布里吉的水壶十字交叉地挎在左面。
  就是他在昂着头、朝着树梢吹口哨。
  “哼,要是这个无赖再来纠缠我,我决不搭理他!”我站起来,捏紧了拳头。
  可是这家伙的脸皮真厚得无法想象。他走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忽然敞开两条胳膊,好像刚刚遇见一位多年失去音信的老朋友。
  他叫道:“是你吗?一定是你!我就知道会在这儿找到你。现在我不疑心了——”
  在辽阔无边的蔚蓝色的海洋上方,早春的天空衬托着悬崖边捕鸟人的可笑轮廓,看过去好像是个用纸剪成的剪影。这个无赖,只要把他推下这个悬崖,他就完蛋啦!
  我撇着嘴说道:“一点没错,你准是个头号大混蛋,你老跟着我。告诉你,我可常犯疯病——”
  接着我就抡起拳头揍他。
  捕鸟人连忙喊道:“慢着慢着!平格尔,情你等一等!”
  我在狂怒中咬牙切齿他说:“我从来就不是平格尔!你搞错啦——”
  捕鸟人把手护在胸前央求道:“平格尔,听我说,是你搞错了。我的老天爷,真不容易认出我了——你记得马萨特蓝的博士吗?”
  我仓皇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您是罗尔斯?”
  “不——我是汪道克——”
  第十一章
  一
  现在要请这部笔记的读者原谅我暂时离开一下本题,因为我应当谈谈这段时期在埃绍夫发生的种种奇怪事情。这些事是我从许多亲身经历的人的谈话中知道的,并且由许多亲眼看见的人证实的;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它们是没有根据的瞎说。
  医院的病历卡,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一种最枯燥无味的文件了,然而弗利特大夫却坚决认为,这种由各位主治医师用不同字体写成、并附有温度曲线表、调光照片说明以及化验单的医疗卡是一种最珍贵的文件,因为其中最客观地反映着日常生活中的悲剧和喜剧。诚然,埃绍夫市警察局局长傅雷逊对于刑事案件的记录,以及代理人西顿对于遗嘱,也具有同样的看法。但是,医生的看法似乎最接近真理。他还说,往往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疑难疾病,尽管听起未很不寻常,却完全是实有其事的。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弗利特大夫本来坐在欧尔菲的药房里,他拐到那儿,为的是去拿应该付给他的卖治喘药丸的钱。艾德刚打开一瓶苏打水,准备祝贺一下这笔小交易,忽然埃绍夫市法官的女仆像阵狂风似的闯进了药房,她说法官大人要请大夫去急诊。这个女仆只是催促,却说不清她主人的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过了整整两分钟,弗利特大夫才不慌不忙地迈着方步朝法官的家走去。他手里拿着装着医疗用具的手提包,心中想道,诡谲的大自然这次不知道又给他带来了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不知道现在他又得去解决一个什么样的诊断任务。那个糊涂的女仆在旁边走着,像连珠炮一般以每秒钟三百字的速度叽呱叽呱地讲着,医生只能听懂,法官早晨曾经去过市司法局,可是很快就回家了。
  走进家里的时候,他说:“希丽,别看我,”接着就用手帕捂着脸,跑到楼上卧室里。希丽,根据她自己的说法,是个从不少见多怪的人。
  可是这次她却走到卧室门口,名正言顺地等候着差遣。结果她没有猜错。她听见门里有玻璃摔碎和法官叫喊的声音:“希丽,你在哪儿,见鬼!快去找弗利特,不管是死是活,马上把他找来!告诉他说,我病了。”
  在弗利特大夫一生的缺点里面,并没有“匆忙”这一条,相反地,越是吵吵嚷嚷地要他快去看病,他就越发慢条斯理和从容不迫。
  现在,他就要走到法官的公馆了。他放慢了脚步,踏上大门的台阶,读着熟悉的门牌:埃绍夫市首席法官魏思莱公馆希丽打开了门,大夫带着政府官员执行职务时那种并不使在场的人高兴的阴沉的庄严神情走了进去。他一言不发地摘下了黑色大礼帽,用手帕擦擦冒着汗的秃顶脑袋瓜,探询地看了希丽一眼。希丽像往常一样地踮起脚尖在前边带路。
  穿过大客厅和小各厅,医生登上了二楼。在装满法学著作和法律汇编的高大书柜之间有一扇柞木的屋门。
  希丽敲了敲门,接着医生又敲了敲,这才听见魏思莱法官的声音。“用不着敲门,弗利特,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么着急。进来吧,还有,请你把希丽赶下楼去,省得她偷听。她有这种下流毛病。”
  医生走了进去,把门关严。虽然阳光从窗外欢快地照了进来,但是卧室里仍然明晃晃地点着电灯和蜡烛。魏思莱法官坐在一张背朝着门的椅子上。
  医生走到他的身旁,他也没有回过身来。他太专心端详着他手里拿的东西了。
  “魏恩莱先生,早安!”医生用他惯用的温和口吻大声说道,这种口吻通常会使病人产生信心。
  法官还是没有转身,他哺哺他说:“弗利特,早安。请别走过来。先把你的手提包放在什么地方,然后请坐下。你将要看见一件使你不舒服的事。我怕会吓昏了你,把你带来的药瓶打破了。”
  “究竟出什么事了?”医生大声说道,同时把手提包随手放在一只软椅上面,因为他一向惯于执行司法界人士的要求,此外,他也心痛他父亲——从前也在埃绍夫行过医——遗留给他的那个两英两的注射器。
  法官不耐烦地喊道:“弗利特,站在那里!别看我,光听我说。别信希丽跟你唠叨的那套闲话。不要跟我争,我知道这娘儿们多会饶舌——”
  弗利特非常熟悉法官说话的习惯,于是一语不发地看着魏思莱头发花白、肥头胖耳的后脑勺。
  法官非常激动他说:“今天我审讯一个不知悔改的二流子。我已经开始写判决书了。忽然听书记官说:”魏思莱先生,您怎么啦?‘我抬头一看,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就像看见阴间来的活鬼那样看着我。我宣布暂时退庭。回到办公室,书记官给我拿来一面镜子——“
  “后来怎么样?”医生安静他说道,根据一个老练医生的本能他感觉到。正是现在不能失去自制力。
  研究个别的流行病学问题的人,只要向埃绍夫档案保管所索取第121 /14号文件来看看,就能亲自从弗利特大夫的笔记中了解一切。这份文件的第一百二十九页是弗利特大夫给医学会写的报告草稿,上面写着:
  “魏思莱法官之疾病甚难判断。由于疾病过程之影响,面骨、皮肤及皮下蜂窝组织①等处均已发生变形。至于疾病过程之实质,则非余所知——”
  看到法官转过来的脸以后,医生惊慌地叫道:“魏思莱先生,这哪儿是您呀!”
  的确,只能根据声音和法官穿的礼服才能认出坐在弗利特大夫前面、手里拿着镜子的绅士是魏思莱法官。
  这个人唠叨道:“我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照了照自己的鼻子,吓得把镜子都摔碎了。我觉得我变成一个食蚁兽②了。啊哈!希丽在门外头喊哪。她又来偷听,这个贱货——”
  「①皮肤下面的一层结缔组织。这层结缔组织很疏松,如果吹气进去,其中就会形成许多小气泡,所以叫做皮下蜂窝组织。——译者」
  「②一种哺乳动物。产在南美。头长,嘴小,舌头很长,专吃昆虫和蚂蚁。———译者」
  弗利特大夫保持着镇静。他用脚踢开碎玻璃,握住了法官的手,“安静一下。我们来检查一下脉搏。把舌头伸出来。”
  神圣崇高的医疗检查工作开始了。过了半小时,检查完毕。弗利特大夫写着处方:“饮食应当——洗鼻剂——”
  法官喃喃他说:“我大概要在家里禁闭上三昼夜吗?不反对。我不能这个样子到市司法局去。我这辈子也只好坐一次牢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老医生拿起电话听筒,原来是代理人西顿打听弗利特大夫在不在这里。
  医生回答:“是,我恰巧在这儿。啊,您要我到您那儿去吗?好的。没什么为难。正相反,这是我的责任。魏思莱先生的健康情况吗?很好——啊哈,您已经听说了吗?唉,没什么了不起——有点牙龈脓肿。什么?您也闹牙龈脓肿了吗?太好啦。不,不,这是说,我想告诉您,牙龈脓肿没什么了不起——”
  弗利特大夫向代理人西顿家中走去的时候,步伐已经不怎么安详自在了。他那习惯于埃绍夫市风平浪静的生活的头脑,现在正被一些不安的念头骚扰着。似乎是在那最安全的水面发现了水底的礁石。
  二
  在弗利特大夫的记录中可以看到,他对埃绍夫市代理人西顿先生的疾病,描写得又咯有不同。具有非凡演剧天才的艾德,后来生动地对我表演过弗利特和他的病人的神情,因为一些有关的人经常把一切关于生病和恢复健康的消息带到药房来。
  早晨,当魏思莱法官在写某个小偷的判决书的时候,西顿正坐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专心阅读一份遗嘱的草案。这是那利米神父教区中一位年高德劭的女教民、寡妇菠莉华太太委托办理的,她要把她价值一千一百三十基尼的财产在她死后全部赠送给慈善团体。
  代理人的新助手为了报告一件紧急事情走进了办公室。他是西顿老爷一个有钱的女委托人的侄儿,所以才能踏进神圣的代理人事务所。婶娘还对这位侄儿提出一个条件,要是他不放弃驾驶帆艇的嗜好,那就会丧失继承财产的权利。这个助手就是波普。我想在这里再提一笔,波普不但长着一双死板板的眼睛,还长着一对难看得要命的耳朵。
  总之,波普走了进来,准备向西顿报告说,老蒙特堡的帐房来了电话。
  西顿停止了看文件,严厉地皱起眉毛。可是波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惊讶得不得了。他觉得西顿不是在脸是乱七八糟地涂了各种颜色,就是戴了一个可怕的、印第安人的假面。
  “波普,你为什么瞪着眼睛?”西顿生气地问道。
  波普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
  他喃喃地说:“我的老天爷。西顿先生,您怎么啦?”
  西顿脸上的假面变得更加可怕了,把波普吓得直哆嗦。
  “你倒是说话呀!”代理人呵斥道,他从那张旧安乐椅上站了起来。
  “瞧您的脸!——”波普狂叫着,接着就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
  西顿让波普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那种举动显然有点失常。这个疯子唠叨的什么脸不脸?于是西顿用力按了三下电铃。
  随着铃声出现的是老仆齐穆,他的职责是每小时给西顿老爷送一碗滚烫的浓茶。齐穆用托盘把茶送来了,但是他看见了一个不寻常的情况。
  西顿站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