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17 12:10      字数:4755
  “回去!”我所得到的却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然就开枪了。”
  子弹飞过我头上的轻微啸声不容我再说什么话。我不择道路地往回跑。
  一枝系着纸条的箭射到我的前面,平稳地落在布满尘土的枯草上。
  我取下纸条,读了上面的铅笔字,结果把我吓得全身冰凉:“纳布哈特发生鼠疫。禁止越过插有黄旗的地带,否则格杀勿论。巡逻队长波洛。”
  树林边,离我几百码②远的地方,站着另外几个巡逻兵,在那里挥着手,叫喊着什么。
  「①作者写本书时,缅甸还处在英帝国主义的统治下,所以这里称殖民地军队。1948年,缅甸独立为共和国。——译者」
  「②码是英国所用的一种长度单位,一码等于3 英尺或0。9144米。——译者」
  我刚往前迈了一步,就是两枪打了过来。我被这个意外情况弄得一筹莫展、在绝望之中,只得垂头丧气地往纳布哈特走回去。枪弹或是鼠疫,反正都得一死。可是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可怕。我因为不放走进那些茅屋(那里面总是发出嘶哑的咳嗽声音),就在布满尘土的道路上坐下,闭上眼睛,就这样至少坐了一个小时,因为我讨厌看见这个丑恶的世界。我听见在远处打了几次枪,可是我连动也没有动。就让枪弹打中我吧——
  后来我听到了什么人的脚步声。
  “坐在路当中可非常不妙啊,”一个沉着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着,我睁开了眼睛。
  有一个人戴着一顶白色的软木帽和二副太阳眼镜,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衫,肩膀上挎着两个皮包。站在那里注意地看着我。
  “难道我碍着你啦?”我用十分粗鲁的口气问他。
  “村子里在闹鼠疫,我劝你不要吸进尘土,”那个人回答,他并不注意我问话的腔调,“起来吧,我们到比较僻静的地方去。”他微笑一下,“别固执,要听年纪大的人的话——”
  这些话说得充满好意,所以我听从了——
  我们来到一垛矮石墙的荫影下面。那个人用手帕擦了擦脸,说:“真糟,你想必是要到根奇去,可是迷了路,结果哨兵让你受了些惊吓。喂,提起点精神回答我。那些个蠢货开枪威胁过你,是吗?”
  “是的。”
  “嗯,没有办法。只好等死啦,等到小黄旗圈起的地区里的人都死光了的时候,那些兵就会把纳布哈特酒上煤油,放火烧光。”
  远处砰砰地传来了射击的声音。
  “这是哨兵在打死那些从鼠疫地区跑出来的狗。”
  “那些人呢?”
  “凡是生病的人都躺着;许多人已经死了。”
  “以后怎么办呢?”我问道。
  “以后就把地翻耕一遍,把洞穴里的黄鼠捉光,把一切东西都洒上漂白粉。再过一年,这块地方才能住人——”
  我陷入了绝望中。一切都完了,我们被封锁了。鼠疫的魔鬼、比老虎和雪豹更可怕的细菌要把我们在这里折磨死。可是小黄旗的那边,却有枪弹在等着我们。谁也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得了鼠疫是没有救的。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和我说话的人。他那刮得光光的、有一条条细皱纹的脸,镇静得令人惊讶,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在注视着我。
  “您大概是在研究我的相貌吧?”我极力装出笑脸,因为我不愿意让这个死亡的候补人看出我害怕鼠疫。
  我听到他回答说:“您说对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到过贝尔港吧?”
  我喃喃地说:“去过一次。”
  那个人接着说:“请原谅我这样噜苏。请问您是不是有一次从跳台上跳下去救过一个溺水的人?”
  贝尔港的事生动地重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说:“谁处在我的地位都会那样做。我看见一个洗海水浴的人向海底沉下去,我就跳了下去。可是我始终没有看清楚我救起的那个人。”
  那个人站了起来,和我握了握手说:“让我来谢谢您。这么说,是您救了我。当时人们把我从您的手里捞上救生船,马上送到城里去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说:“看见您很健康,我很高兴。可惜我们在这种时候碰见——”
  “我们不要尽想那些不痛快的事吧。我是个生物学家,所以自然界对于我并不像对于别人那样可怕和神秘。我叫密尔洛司,请多指教。”
  “我叫平格尔,”我用迪仁学院的派头彬彬有礼地鞠着躬说。
  “很好,平格尔,”密尔洛司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接着他立刻说,“好吧,咱们先来吃点东西再说。”
  密尔洛司从皮包里拿出一些面包干和罐头。
  “要是有杯水,再加上几滴糖酒,那就太好了。”他边说边从旅行壶里往小杯子里倒着糖酒,“平格尔,你先喝了这个,然后再吃东西。”
  他留心听着从茅屋里传来的咳嗽声。
  “那是典型的肺鼠疫——这种病是由一种细菌引起的。它们是从寄生在啮齿动物,多半是老鼠、土拨鼠、跳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这里的人用套索捕捉这些啮齿动物。有一次,不知哪一个本地的猎人剥了感染了鼠疫的动物的皮,把它挂起来,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密尔洛司的糖酒是烈性酒。喝了以后,我心里轻松了一些,于是试着开了句玩笑:“密尔洛司先生,看来您同鼠疫的关系搞得很好吧?”
  这位生物学家沉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
  “在这一带有两种鼠疫,一种叫做‘瓦巴’,得了这种病的人,几乎都活不成,而且死得很快。另一种叫做‘马利’,发展得比较慢——平格尔,您为什么不吃?”
  一块火腿面包卡在我的喉咙间咽不下去了。密尔洛司的话使我心惊胆战。我极力保持着镇静,因为我面前这个人谈到鼠疫时却是那么神态自若。
  “平格尔,现在你仔细听着。我研究过很多年鼠疫,早就给自己接种过抗鼠疫疫苗,因此我不会感染鼠疫,我既能抵抗‘瓦巴’,又能抵抗‘马利’。以德报德,现在我要帮帮你的忙。可是我只带着预防‘瓦巴’的抗鼠疫疫苗。要是你还没有感染上‘瓦巴’,那么在接种以后它也许就不至于再给你添麻烦了。可是如果现在包围着我们的是‘马利’,”密尔洛司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那么科学就没法帮你的忙了。”
  我低声地说:“这么说,连预防‘瓦巴’也不顶有把握,是不是?密尔洛司先生,我倒很想活下去呢——”
  密尔洛司说:“把胳臂伸给我,平格尔,转过脸去。不要看我怎样做。”
  过了一分钟,我觉得他在我左前臂上打了一针。我听见这个生物学家问道:“怎么样,平格尔?”
  “很舒服,”我含糊地说,同时感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不发冷发热吗?”
  “不,不,”我低声说。可是我的牙齿在打颤,上下腭让不愉快的痉挛弄得抽搐起来。
  密尔洛司抓住我的胳臂,摸了摸脉搏。
  “打起精神来,平格尔。这种轻微的神经兴奋现象很快就会消失的。我来帮你挪动一下,好坐得舒服一些——”
  我们坐到了树下一块石头上面。
  密尔洛司说:“我去侦察一下。可是你得极力保持安静。”
  他走了,我很高兴。因为这个唠唠叨叨的人惹得我很不痛快。
  深红色的月亮升起来了。豺狼在远方的矮树丛后面悲惨地呼啸。在这旷地的那一头,靠近树林边,发出了士兵们吹哨和呼唤的声音,接着传来几声响亮的枪声。难道密尔洛司在小黄旗附近被他们打死了吗?他大概是想从这个死亡的发源地跑出去吧。
  后来,在即将破晓的浅蓝色天空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中国人,他俯着身体,用探索的眼光看着我。
  过一会儿,那个中国人忽然不见了,而沃尔松先生却和蔼可亲地朝我微笑。
  我睁开了眼睛,密尔洛司站在我的面前,问我:“平格尔,你不咳嗽吗?很好。要是想咳嗽,就脸朝下躺着。这样会好过一些。”
  在阴暗的树林上面,月亮发着浅红的颜色。病人的咳嗽声和稀疏的枪声,不时打破这个热带之夜的沉寂。
  密尔洛司留心地听了听,“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狗都打死了,还打死了一个女人。现在开枪,是怕有什么疏漏。他们知道我,可是他们还是担心我们要从这里逃出去。当然,在我们这方面来说,跑出去是不太好的。为什么要把我们应该受的惩罚分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呢!”
  这话把我气坏了。
  “我什么惩罚也不该受。您说的只是您自己。密尔洛司先生,您要知道,我本来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家乡的,可是我要生活啊——”
  太阳升起来了。我口渴得非常难受。我的壶里的水早已喝光了。茅屋里的水会传染鼠疫,而干净的井水又在小黄旗的那边。
  密尔洛司说:“你要是把灰尘咽下去就坏了。你得慢慢呼吸,而且只能用鼻子呼吸。这可以预防——”
  他给我在鼻子和嘴上戴了纱布口罩。我是无所谓的,所以就随他把口罩的带子系在我后脑勺上。
  石头让太阳晒得滚烫。我们坐在歪斜的矮墙下,用鼻孔小心地吸着难闻的空气,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很走运,总算没有风。一些长着长须、形状像蛾的小虫在矮墙上爬来爬去。行动灵活的蜥蜴一动不动地贴在发烫的石头上,无忧无虑地眨巴着小眼睛,在阳光照耀下,它们是多么幸福啊。鼠疫并不伤害自然界中的这种小生物。
  密尔洛司说:“我们要防止身体衰竭。”
  我似乎迷迷糊糊地看见,他用手敏捷地按住了一个蜥蜴,捉住它,把它吃了。吃了点东西以后,他的话更多了:“纳布哈特一共有十九个茅屋,大概有十一个茅屋里的人都死光了。”
  这一天长得好像老是过不完。沉寂,像命运一般残酷无情的沉寂,慢慢地、凛然地降临到这个可诅咒的、孤零零的村子里。茅屋里的咳嗽逐渐停息了。密尔洛司跑去看看村里的情况。我并不相信他的疫苗,心想他也会病倒在那里。岂知他却回来了。
  “喂,平格尔,你还活着吗?好,你听我说,村边上那个茅屋里的老穆哈姆还没有死,我刚从他那儿来。”
  我勉强地动着嘴唇,低声说:“这场恶梦像是没完没了。是‘瓦巴’还是‘马利’?是吉还是凶?是活还是死?”
  在神志极度昏乱之中,我闭上了眼睛。——一个赤身露体的白胡子印度人在落日的余辉中坐在茅屋的门槛上,起劲地吹着一根声音尖细的笛子。他有时咳嗽几声,并且向沙子上面啐口唾沫。从一块淡紫色的石头下面,慢慢爬出两条长蛇,它们那扁平的头上布满了花纹,它们追赶着那些愉快的蜥蜴,发着沙沙的声音,经过我的身旁向老人游去。它们在那个老人的面前用尾部立了起来,鼓起色彩斑斓的颈部,弯着身体平稳地摇摆着。
  不过,这可能只是我在半昏迷状态中的一种错觉吧!
  又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黑夜过去了。星星消失在殷红色的曙光中。酷热无情的太阳又在这个寂然无声的死亡村子上空慢慢升了起来。我没有咳嗽,但是口渴得抽搐起来。唤醒了我的密尔洛司,安静地站在那里,装束得整整齐齐,好像准备远征似的。
  “恭喜你,平格尔。托接种的福,你活下来了。纳布哈特发生的是‘瓦巴’。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他抬起了手,说,“对面山上刮来的风很清洁——好极了。我们把堆在一个亭子旁边的芦苇点着。得从火里走过去。①印度教徒说:一个人受过火祓(b6),死神就管不着他了——平格尔,我们来试试吧!”
  「①鼠疫细菌的感染力非常强。密尔洛司要平格尔和他从火焰里走过去,是为了利用人焰的力量消灭沾染在他们身体表面的鼠疫细菌,免得把它们携带到别处去。——译者」
  密尔洛司大概也是在闹热病说胡话,可是我没有反对他这种发狂的行为。他在一捆捆芦苇和一种什么草的旁边忙碌了好久,最后,暗淡而发着臭气的火焰盘旋地升起来了。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密尔洛司拉着我的手,向黑烟里走去。
  火焰扑到我的脸上,燎着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我头昏了——本能地闭庄了呼吸,心想:“倒下去就要烧死——”
  真的,在这个活地狱里,我觉得与其重新走进那个可怕的鼠疫世界,还不如倒下烧死的好。
  可是密尔洛司用有力的胳臂扶住了我,带着我很快地穿过火焰,走到这个烈火熊熊的火堆的另一边。湿润、清新的空气使我感到异常清凉。在清澈明朗的晨曦中,我看见了森林那浅蓝色边缘后面的积雪山峰。我无力地喊了一声,就不省人事地昏倒在地上。
  第四章
  一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