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更新:2021-02-17 12:10      字数:4769
  不分离。
  遥远府墙之外,忽然响起三声梆子,打更的报着时辰。——天,要亮了。
  雍正怀里的身体一阵颤抖。一会儿,允祥咬着牙,轻轻挣脱哥哥的束缚,跳下床,开始拾掇起地上的衣饰,一件一件穿戴着。他的手在哆嗦,却不是冷了,因为真正冷的是他兄长的心。默默注视着装扮中的弟弟,心也在一寸一寸地结成寒冰,待那人打扮停当,他已经周身都凉透了。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
  允祥掸掸甲胄,咬了咬唇,回头给立起半身的哥哥披了件狐裘,然后一躬腰,双膝着地,长身跪下:“臣允祥,躬请皇上圣安!”
  一步之遥。
  天差地别的一步。三十年春梦缥渺,化为过眼烟云,一去不回。
  第十五章
  “怡亲王爷,您这边走。”
  穿过稀疏阴冷的小树丛,拔开一层层挂过来的树枝,最后终于站到了皇陵深处的小院门口。
  “十四爷就住在这儿?”
  “回主子,正是。”
  “哦,你下去吧。”
  允祥摒退了一众太监,喘口气,提脚向小院儿深处走去。
  雍正登基后,立即着封允祥为怡亲王,食双亲王俸。同时为保皇位稳固,开始动手翦除“八爷党”。十四阿哥允禵从西北回京奔丧后,便被除了大将军职,另行封王。不久后因与雍正在母后面前争吵,惹得母后病发身亡,激怒了兄长,被罚除去王爵,前往皇陵读书。
  雍正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在政见上固然是针锋相对,却还留着几分温情。天气日见寒冷,正好允祥西山巡营,雍正便指了他前去探望允禵的差使,关照好弟弟的生活。
  允祥进了小院,迎头就碰上了允禵。两人一时之间竟没说出话来。其实这两兄弟虽然模样身高心性都差不多,关系却是诸兄弟间最为恶劣的。以前争帝位时,他俩不知多少次针锋相对,欲置对方于死地。如今大局已定,一个胜利者和一个失败者,又相见了。
  允禵对这个来访的小哥哥怀着极其刻骨的仇恨。这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夜夜里想的都是把这个人食肉寝皮,怎么可能摆出好脸色。当下里下了脸,冷冰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奉皇上的旨意来看看你。”允祥圈禁十年,早已脱了往日莽性儿,柔声答话。
  “皇上?就是四哥吧?哼哼,他还记得他的十四弟呢!”嘲讽地吊起嘴角,弯出一丝鄙薄的微笑,不是给遥远的四哥,而是给眼前的小哥哥,“你呢?来我这儿,该不是为了炫耀你的光辉战绩吧?”说完,一阵狂笑穿云而去,激起老鸦数只,吓得侍候的丫头缩成了一团。
  “十四弟以为我赢了什么?”温和的笑容,哀伤的眼神。刻骨仇恨的根源,他如今也明了,人为情字所困,真正经历过,就没有勘不破的世事。他怜这痴心的弟弟,却绝不悔自己的选择,原来那个“情”字,就没有相让的道理。所以,虽然哀怜,却不后悔。
  输了的人却不这么想。输了的人阴恻恻地笑:“你赢咱的大皇帝去,霸了我家哥哥,还不算占了便宜么?”身陷其中的人最能看破那张窗户纸。别人不察,怀着一样心思的允禵可看得分明。从小这小哥就夺了四哥的宠爱去,后来更是情意相投,朝夕相对,怎不叫他妒得咬碎银牙,恨不得把对方剁了一百零八块,零碎了喂狗。
  允祥也晓得对方心思,他瞟了允禵一眼,悠悠开口:“他现在庙堂之高,哪里是你我手能触及的。十四弟,我羡慕你得紧,大小双手还是干净得很,哪象我,一朝之错,上天要罚我。当年你的鸭子没送我走,现在老天爷要叫我……”话没说完,他猛地开始连声咳嗽,咳到后来不得不蹲在地下,几个小太监匆忙从外面跑进来扶住他。他一口气喘不上,只觉喉头一甜,用帕子捂了,展开来赫然是一摊殷红血迹!
  允禵呆呆看着。他早听说老十三自雍正登基身体就日渐衰弱,如今一看,果不其然,病得着实不轻。回想当年铁打的汉子,和自己并称“侠王”,成日里舞刀弄棍好不威风,而今却成了这般风烛之躯,俊颜苍白,美且哀怨,一头华发胜雪,整个人飘浮着,直欲随风而去。到底骨肉亲情,恨是恨了,还是一把拉住,心中酸痛,叹的是世态炎凉,富贵荣华,竟也逃不过天命,一时间心灰意冷,大有看破红尘的念头。看风大了,屋外又凉,也不言语,只手引了小哥往屋里火炉边坐下。
  丫头们奉了热茶进来,允禵又叫添了一个暖壶给允祥暖手,自己只拿根小棍挑着火炭,半天不说一句话。
  允祥捂着暖壶,心知这弟弟还是念了点兄弟情份,急咳了几声,开口了:“十四弟,咱们好久不见,有的事,哥哥也该说与你知道。”见允禵微微抬眼,又笑了道:“咱当年虽不是一个阵营的,却也是兄弟,现在把一些事说个明白。我这身子骨也熬不了多久,不想什么事都带进土里去。实话说了吧,当年皇阿玛圈我时,就已经属意四哥了。”
  一句话如睛天霹雳,震得允禵双目圆瞪,呆了。
  “你……你怎么知道?”
  “皇阿玛圈我,是为了保我一条命。当时斗得那么狠,我再跟四哥跑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吃下只砒霜鸭子。”允禵听到,微微有点不自在。当年多次设计害允祥,几乎都有他的份儿,现在一旦揭穿,面子上颇挂不住。
  “十四弟你也别太意,这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只是福深福浅运气好坏罢了。圈我的第二个原因,是要给四哥承位留个后路,所以后来四哥才接手了宗人府,不过是为了方便放我出来罢了。让十四弟你带兵出征,也正是皇阿玛的调虎之计。你带出去容易回来难,粮草都控在年羹尧李卫他们手里,飞不上天的。皇阿玛不过是断八哥一条膀子罢了,断断不是让你们里应外合的。”
  允禵听了,心里好多疑惑都如明镜般透心儿亮。他垂了手,盯住对方。
  “你知道皇阿玛为什么不传位给八哥么?八哥人缘那么好,阿玛却不中意他。阿玛晚年时候为考验儿子们费尽心思,他觉得老八虽貌似温和平易,实则心机极深重,容不得人。阿玛一来要的是能办事的主儿,二来……也不愿老八登位后……把兄弟们斩尽杀绝了啊……”
  这些,允禵想过,可没想这么深。特别是最后一句,让他忆起自己出兵西北时老八暗插的若干细作,不禁心寒。
  “圈了我,四哥登位就不说了。三哥、八哥登了位,为了不坏贤帝的名声,自然也不会拿一个圈禁的阿哥动手。要说圈了还有危险,呵呵,除非是十四弟你登基。”顿了顿,“可惜一切都在阿玛掌握中,远远支你去了西北,就注定你是登不了的。八哥倒有在我府里下套儿使人杀我,可惜天公长眼,正巧让我碰见,结果还是没成,可惜那女子是个烈性的……”想到阿真,允祥鼻子一酸,强自忍了,“你带的兵大半是京畿过去的亲兵,家人都在京城里,都在阿玛和四哥的掌握下,断不敢随你打回京城,年羹尧他们又掐紧了你的粮草——十四弟啊,可惜了八哥当年成日里想的是天花乱坠,还是没逃出阿玛的盘算。”
  一席话至此,允禵已全然了悟。他立起身,诸般往事历历心头,现在都通透了。想自己半世里辛苦算计猜疑,最后不过流水落花一场空,不禁失声惨笑起来。老半天,敛了笑,重新坐下,已换了副温柔祥和的面容。
  允祥见他这样,知道他想明白了,微微一笑,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低头喝了口茶,却听老十四和言细语地问道:
  “十三哥,这些事儿,你在高墙之内是怎么知道的?”
  允祥也不抬头:“你也知道,四哥接宗人府后就马上去看我的事儿吧?当时有人参四哥,被阿玛压了。四哥前脚走,阿玛后脚就跟来。这些事儿,都是阿玛亲口对我说的……他那会儿还笑着说,‘朕的拼命十三郎,也磨够性子了。’……”想到死去的父亲,眼圈就红了,抬手拭去泪水,思及这又严厉又疼爱自己的父亲,不禁酸楚不已。
  “是么……呵呵……阿玛算的真准啊!那他们说的那份繁文琐节的《劝子诏书》,当时也是皇阿玛做出来帮四哥拖时间的吧?”拔了拔火炭,几颗小火星儿飞起,一眨眼就不见了。
  “……大概是吧。”
  两人相视一笑,往事如风,已烟消云散去,几十年恩怨情仇,皆灰飞烟灭。
  “十三哥……”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四哥那里……他生气得很,你也不必想着怎么谢罪,只要好好过日子,安安份份的守着。四哥他……他不会动你的,我这作哥哥的,也是话仅止于此了。”
  “那……”
  “你的心思,你知我知,我不会报给四哥的。这点你该明白。”
  “……我懂。这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我也不会想要捅给他知道。你……保重。”
  第十六章
  雍正八年,正月。
  刚过了正月十五,街里一溜儿的红灯笼还没撤,时不时再响起几声爆竹。佳节虽过,喜气尤存。孩子们通红着脸蛋,街头巷尾的跑动嘻戏,一会儿便把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围了个严实。做生意的人摊子也摆出来了,人人见面都道着平安。雍正帝即位七年来,政治清明,国库富足。虽然官吏们皆抱怨这个“铁腕皇帝”,老百姓提起他却是赞不绝口。看看街面上的繁荣平和景象,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
  上书房大臣,当朝首辅张廷玉抱了一叠奏章正要上养心殿见皇上,却被看门的小太监拦住了。
  “皇上出宫去了,留话请张大人回府等候传唤。”
  “出宫?”
  “回大人,梵音寺刚才来了两个人,皇上见了他们就匆匆地出去了。”
  张廷玉心头一冷:怡亲王……看样子是不行了。
  雍正即位后,允祥被指派为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外加统管京城防务,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加上被圈禁时落下了病根儿,没多久就病倒,搬去城外梵音寺清静地儿养病去了。雍正急得没法子,四处寻找名医良药,均不见效。允祥得的是痨病(即现在所说的“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全是累出来的,拖一天算一天。眼看着个精壮汉子瘦得跟麻杆似的,叫人心疼不已。可就算病成这样,他也时时挂着他的皇帝哥哥。雍正五年“八王议政”,殿堂上双拔人针锋相对,局面就要大乱,好个拼命十三郎,得知消息后立马强打精神抢进朝堂,又暗派亲兵压阵,当廷一声怒喝一顿斥责压下了一堂开锅的水,彻底绝了一干人的痴心妄想!结果临下朝时狂吐鲜血,吓得廷臣六神无主,雍正帝更是又急又怕又气,抱了昏死过去的弟弟哭得险些背气。——这样一个英明果敢、文武双全、忠诚勤力的贤王,终于福缘耗尽,要走了。
  一路过来,踏雪而行。马蹄翻飞间,乱玉碎琼扬了一地。云头压得极低,雪沙子一阵一阵拍得衣服沙沙作响。雍正挑了匹快马,跟着两个领头侍卫,远远跑在队伍前面。 到了梵音寺外,一群太监已围了过来。不待有人来扶,急急跳下马,把人一拔,直奔内院而去。
  卧房外面,太医已经等待多时了。雍正铁青了脸,强忍着泪,提了太医的手问道:“还有多久?”太医脸色煞白,摇了摇头:“大概……过不了明早了。”心一惊,摔开太医,快步掀了帘子进去。
  十七弟允礼已经守在里面,正在给允祥喂药。雍正来不及扶起请安的诸人,两步跨到允祥面前。往日英姿飒爽的俊美郎君此刻面如黄蜡,苍白如纸,眼神游移飘浮,一双手瘦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眼看就要去了。
  允祥见了雍正,微微一笑,费劲地伸手让哥哥握了。哥哥连年操劳,也是瘦弱不堪,只那份强悍不可移的意志还牢牢地写在他黑不见底的眸子里。他清秀的容貌如今已为岁月洗去了最后的纯真,只余下了沧桑和坚韧。允祥忽然怕了,怕一松手这哥哥就会突然消逝,于是紧紧握着。他喝完汤药,精神竟好了些,脸上透出了一丝红晕,笑道:“各位,我要和皇上单独谈些事儿,不要人打扰。”
  众人知道允祥有最后的话要说,各自使了眼神出房去。雍正强笑着,目送他们走远,回头对允祥说:“好祥儿,安心治好病,以后说话机会还多呢。”
  “吉隆里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凡!”
  允祥出口竟是一句古蒙语:大皇帝,我有要紧的话,别人不能听!
  清代皇室子弟都要修满、蒙、藏、汉四种文字,规矩虽如此,当真仔细学过的却极少。入关三代,许多旗人子弟连满文都不会讲了。雍正一愣,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用满语说话了:“弟弟,说满语他们也不懂的,用蒙语太劳神了。”他顺炕坐了,把弟弟抱起来,和着被子拥在自己怀里,生怕一松手,弟弟就走了。
  “你……把皇宫里的那几个道士杀掉。”
  “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