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1-07-25 22:30      字数:4739
  他在乱糟糟的毯子下面、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最后终于睡着了。孩子的病好了,但那天夜里,让…卢克终于成功地扼杀了他年轻时代的最后一阵情感冲动。
  19
  让…卢克没再见过杜尔丹。一天晚上,卡里克特…兰昆破例地比平常早些让他下班,晚上六点钟他就回家了,发现有一个女人在家里等他。爱蒂前一天从医院回来了,但还得在床上躺着。那女人独自一人坐在小餐厅里,见让…卢克进来,她站了起来。
  “我是以杜尔丹的名义来的。我叫玛丽 · 贝朗热。”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但她让他失望:瘦瘦小小的身材,弱不禁风的样子,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涂抹一丁点脂粉。她穿着很朴素,甚至可以说很寒碜,一条黑色的短裙和一件穿旧了的收腰短皮上装,镶了红棕色的边,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被她急切地从头上摘了下来,于是他认出了那幅肖像上的发型,不太长的浅色头发只到细颈部,他称之为“大天使的发型”。
  他示意她坐下。孩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啼哭。让…卢克再次感觉到那种压抑,以及屋子里的气氛在他心里激发的那种令他恼火的愁绪。
  他突然说道:
  “在这里说话都听不见,跟我随便去哪一家咖啡馆,随便哪个地方,您可以跟我说话。”
  她阻止了他:
  “不,不,我等您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您听我说,”她低声说道,“塞尔日被抓起来了!交五万法郎就可以撤诉。我一整天都在挨家挨户地借钱,可我没有亲朋好友,我孤身一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绝望地重复道,颤抖的嘴唇显出一副苦相,“可我以前能弄到这笔钱的。交了钱就可以撤诉。”
  “塞尔日被抓了,”让…卢克喃喃道,“什么原因?”
  “造假,”她说道,“我见他弄到钱。我没有猜到,甚至没有去怀疑……我要是早知道,我的上帝啊……他是今天早晨被抓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只有您……您是他的朋友。”
  “您看看我是怎么生活的,”让…卢克指着阴暗的狭小房间和破旧不堪的家具说道,“我到哪里去弄五万法郎啊?”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下腰,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个破旧的小黑包,拉开房门。
  “是的,可能……请您原谅。我实在是不知道去敲谁的门。”
  她补充说了一句:
  “他完蛋了。”
  他动了一下,想把她留下来,但她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走到窗户边,目送着她穿过大街。她走得很快,在街角就好像被影子咬住了一样。他再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渺小和恐惧,站在河岸上,看着一条生命在水里挣扎,却没有能力帮他。可是试都不去试一下是说不过去的。就这么抛下杜尔丹是说不过去的。可他能做什么呢?老天爷啊!
  他心想:
  “也许通过兰昆……”
  但兰昆决不会同意去关注一个应该受到法律惩罚、应该坐牢的人的。他太清楚别人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小动作都不会放过。而让…卢克也一样啊,对于他正在玩的游戏,他每走一步都得千万留神。
  他慢腾腾地走到爱蒂身边,睡下了。第二天,他想的还是杜尔丹,想去看他,找一位律师。后来,他怕了。他的任何小举动都可能把他和兰昆间接地牵连进去。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他放弃了搭救杜尔丹的念头,任由他接受命运的安排。
  过了几个月,开庭的时候,他才再次见到杜尔丹。那一天,兰昆必须对众议院提交的质询做出回复。让…卢克事先为兰昆准备好了发言稿。部长只是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大概的提纲怎么写。这就是领导的工作,剩下的都是些附属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让…卢克还拟好了所有的开场对白,这些对白把第二天的会议演变成了一场戏,剧本已经提前写好了,而结局却要接受观众的反复无常和难以预料的各种反应的考验。
  在众议院听证会开始之前几个小时,让…卢克去了法庭。面对空无一人的审判大厅,杜尔丹的命运在跟他开起了玩笑。一个被官方指定的外籍律师为杜尔丹作辩护,律师几乎不会说法语。最后,他被判处五年监禁。
  肮脏的交易(6)
  20
  位于廊柱中间的议会大厅的专席上,全是正襟危坐的听众,他们在那里等待政界的头面人物们到场,心中暗暗地充满欣喜。这些人对说话的语调、词藻、动作和叫声的优美的感受力,要大大超过发言人的准确性和深度。下面的大厅还是空的。雕像,白色的壁龛,仿大理石圆柱周围都是红色的挂毯,挂毯的颜色不再令人想起革命的鲜血,只会让人感受到剧院里的红色和豪华。在座的观众兴致勃勃,好奇地说道:
  “今天,卡里克特…兰昆将会说到撒拉银行的事务。他被牵扯进去很深。你听他说过话吗?他很……”
  外面已经是1月的黄昏,黄昏已因季节的原因而提前来到。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河堤上吹过,让…卢克从法庭走出来,来到议会大厅。他滚烫的脸上,还有那又冷又干的寒风留下的痕迹。他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头子,他自己则紧靠着柱子站着。演说者的专席就像是一部神奇的机器,高踞于空中脚手架之上,议会主席在那里俯瞰整个大厅,卡里克特…兰昆马上就要在那里发表让…卢克为他准备好的讲话,他将在让…卢克为他配器的乐谱中演奏自己的角色。
  这档节目的结局如何?……是主演赢得满堂喝彩,还是灰溜溜地逃走,在幕布后面像变戏法一样变得无影无踪,灰飞烟灭?……卡里克特…兰昆的命运在议会和法院,在让…卢克已经走进过的这两座大厦之间左右摇摆。如果一切不顺,卡里克特…兰昆无疑也会坐到刑事法庭阴冷的小厅里,先前杜尔丹坐的那个位子……
  让…卢克摇了摇头:不应该去想杜尔丹。确实不该这么做……他必须把他全部的热情,全部的注意力投入到这里,投入到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中,投入到刚开始实现的事情上。
  随着一个他没注意到的信号的发出,他脚下的乐池被四面八方涌进来的人挤满了。人们从各种入口、各种开间拥进来。片刻之间,红色的凳子上,众议员——他们是群众演员——就座。从他们的脸部表情看,他们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厌倦。他们在议会任期里,听过那么多的演说,在那么多的戏剧中扮演过角色,感觉已经变得很迟钝。
  然而,他们还是得体地准备着他们的角色。当兰昆出现并登上那个专席,周围围着像链条一样的议会的庶务人员组成的人墙,而对面是速记员和记者,众议员用又低又沉的奇妙的嗥叫声迎接他,仿佛在尽情宣泄他们身上的音乐才能。就像管弦乐队最初的节拍响起来一样,听众们明白演出已经开始了,于是把身体前倾,激动得发抖。
  兰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发起了进攻。从大厅里升起的窃窃私语声使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都特别突出。让…卢克听着,沉醉了。真是一流的演员……他是多么善于用自己的声音、面孔和真诚来表演啊。也许可能有人会批评他做了太多的强调,对一些重点语句白费功夫,音质糟糕,平常的声调必须提高,还有,同样的句子不同演员过于频繁地使用,可以说已经失去了威力和影响力,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必须用悲怆感人的声调加以修饰,或者加大讽刺的成分。
  现在人们是多么专心地听他讲话啊……他开始攻击他自己那个党派的政策,和颜悦色地,使用谨慎的短句,那些不知道其用意的人在犹豫,在等待,害怕蛇的毒液吐在花的下面。时不时地,短暂的掌声从反对党的阵营中响起,但才响起就停下了,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真的决定抛弃他自己的党派吗?……抑或只是伪装?……兰昆让他们等着,让他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但这时,他的声音抬高了,把让…卢克为他写的那些话砸向人群,让…卢克却已经听不出那是自己写的话。这个卡里克特…兰昆,穿着睡袍和拖鞋的时候,是那么的渺小,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渐渐地,让…卢克忘记了自己认识的那个卡里克特…兰昆,看见的只是一个在当众表演的公众人物。这种感觉真的很奇特。他开始接触兰昆的时候,兰昆是那么渺小、柔弱的一个人,现在却又因为他的个人魅力、同仁的关注和听他演说的安静专注的人群,而重新变得高大,而这魅力却是与一个名字,与一些熟悉的表情紧密相连的。
  兰昆突然推开堆在面前的演讲稿,走下讲坛,开始即兴发挥。他放开胆子,冷嘲热讽。他时而谴责对手,时而又把他们捧上天。他时不时地用热情到几乎虔诚的声音说到“自由”、“理想”、“进步”等字眼,不仅让人群因为某种肉体的激动而瑟瑟发抖,也使让…卢克战栗不止,这种激动与词句的含义和内容关系不大,倒更是由于声音的颤抖引起的。
  只用了一句话,卡里克特…兰昆就把人们对他的指控推得一干二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让…卢克事先收集了证据,但兰昆却把它们抛在一边,忽视它们,藐视它们,不是用数字或者确切的话语,而是用奔放的激情和飞扬的文采取而代之。面对抗议声,他提高声音反击,声音那么高亢,轻而易举就盖住了大厅里的喧哗,激起人们的赞叹,就像一个演员有着优秀的音质,毫不费力就达到了非常优美的最高的音域,就像玩儿一样。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让他们大喊大叫了,因为他已经确信自己任何时候都能掌控他们。他喘着气,看着脚下的人群,昔日的朋友、对手、嫉妒者、漠不关心者,所有那些把他抛弃的人。乱哄哄的声音向他袭来。笑声、讥笑声响彻整个大厅,“啊!啊!啊!”的声音渐渐地占了上风,使凳子同时摇动,整齐划一得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样,就像笔直的墨线一样,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让…卢克心想他们的力量就在这里,一种不能低估的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于人多势众,在于团结一致。是他安排了这些民众吗?……不,他只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作者。所有的功劳都属于那个无与伦比的表演者,而此刻这名表演者看上去并不疲惫地重新讲话了,讲他自己,他的生活,他的心。他的声音里有些歇斯底里的音符,就好像他很难止住眼泪,但他似乎并不为此感到耻辱,而是恰恰相反,他要让眼泪流下来,让所有的人看见他泪流满面。他猛地张开双臂,然后又收回放到胸前,显示他的心所在的位置,他的痛苦,他的苦难以及纯洁的心意。这是他的最后一着,大厅里欢声雷动。胜利了。卡里克特…兰昆在朋友们的簇拥下,离开讲坛,蹒跚地走着,容光焕发。戏演完了,只剩下推翻内阁。让卡里克特…兰昆在他从前的对手组成的新内阁中担任部长一职,并提拔让…卢克担任部长办公室主任。世界终于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可以进去的门,一扇可以强行打开的门。
  家族的标志(1)
  四年之后,自结婚后就没见过父亲家人的让…卢克,到维希纳来逗留了几个小时。维希纳的房子准备出售了。
  克洛蒂娜不久前嫁给了里奥姆的一名律师。她的母亲和弟弟将可能和她一起生活。家庭膳食公寓没有办成功。那栋楼房已经破旧不堪,光线昏暗,几乎要坍塌了。一家人聚集在楼下的大厅里等候让…卢克,厨房里飘出的一股淡淡的味道,与雨水、霉味和像是旧墙呼出气息的墙1硝臭味混在一起。
  春天刚开始,这是一个寒风刺骨、变幻不定的季节。花园里的家具像从前一样,堆放在楼下的房间里。那串槌球的绿色球在脚底下滚动。在让…卢克最喜欢的那个位置,在窗前,能听到公路上的汽车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外面世界的气息也是从那里进入封闭的、令人窒息的房间,那个位置现在是另一个男孩——约瑟在等待,等待着一时的机遇。他十七岁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学校和这栋在寂寞的冬天里显得阴森恐怖的房子,比夏天带来的少得可怜的几个寄宿生更可怕。这是一个瘦弱的早熟的孩子,长着俊美的面庞、深色的头发和达格尔纳家的人特有的额头,皱眉头的时候会在额头上挖出一条笔直的细线条,就像是老达格尔纳遗传给儿子们的家族的标志。
  女人们在做缝纫活,白天微弱的光线从黑杉的树枝间透进来。克洛蒂娜有了身孕,身体发胖了,满脸的喜色,而玛蒂尔德还像从前一样又瘦又干。她们在说话,说话声时而低得像窃窃私语,时而升高就像最激烈的吵架,而实际上她们谈的只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