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7-17 08:03      字数:4734
  布娃娃的金发被掀掉了,那些珠子转眼间就飞到了深深的草丛里,不知去向。一只肮脏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踩到了被丢弃的衣服上,使那缎子面上沾满了从铁匠铺子里带来的油污。梅吉跪了下来,发狂似地在地上扒找着,收集着那些小巧玲珑的衣裤,以防它们再受损害。然后,她开始在她认为珠子可能散落的地方拨草寻找。她泪眼模糊,这是她心中从未体验过的病苦。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过任何值得悲伤的事呢。
  弗兰克〃咝〃地一声将蹄铁扔进冷水里,然后立起了腰。这些天来腰已经不疼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对打铁已经习惯了吧。以前,他的父亲总是说,六个月以后就不会疼了。可是弗兰克很清楚,他与锻炉和铁砧打交道已经有很长的时日子。他怀着憎恶与怨恨的心情掐指度日。他把锤子扔到工具箱里,用颤抖的手将又长又直的黑头发从前额掠开,把破旧的皮围裙从脖子上拽下来、他的衬衫放在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他步履沉重地向那角落走去,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凝视着那铺子的龟裂的墙壁,就好像它不存在似的;他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了呆滞的神色。
  他个头很矮,还不到5英尺3英寸,依然瘦得像个少年,不过,那裸露的肩头和双臂却由于操锤劳作而显得肌肉发达:那又白又光滑的皮肤上有一层汗水在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颇有异国的风味,双唇丰厚,鼻梁宽阔,不同于家里人的模样,不过他母亲那方面有毛利人的血统,这在他的身上表现了出来。他已经快16岁了,而鲍勃刚够11岁,杰克10岁,休吉9岁,斯图尔特5岁,小梅吉3岁。这时,他想起来了,今天是12月8日,梅吉该4岁了。他穿上衬衫,走出了铁匠铺。
  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比铁匠铺和厩棚高出一百来英尺的小山顶上。像所有的新西兰房子一样,那房子是木头,零零散散地占了很大一片地面。那是一座只有一层楼的房子,从理论上说,如果来一次地震的话。还有一部分可能会保持不垮的。房子四周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正怒放着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所有的新西兰草地一样。即使是在仲冬季节,背阴处的白霜有时终日不化,草地也不会变成棕褐色,至于那漫长温暖的夏日则只能使它更加郁郁葱葱。那缓缓飘落的细雨不会伤害所有滋生着的植物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的芳香。这里没有雪,阳光充足,恰到好处,使万物滋开而从不蔫萎。新西兰的惊雷与其说是自天而降,倒不如说是拔地而起。这里总是潜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等待的气息,那不可捉摸的战栗和锤击,事实上像是从脚板底下传来的。因为在大地的下面,潜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这力量在30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无害的山峰边缘的裂缝里蒸汽咆哮着奔涌而出,火山的浓烟直抵云天,山间的河川淌着热气腾腾的水流。巨大的泥浆湖油锅似地沸腾着;海水神山鬼没地拍击着悬崖峭壁。当下一个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些峭壁或许已经不复存在,而不能前来迎候了;在某些地方,地壳表面的厚度只有九百英尺。
  然而,这是一片温厚的、慈善的土地。房子的远方,伸展着一片迤逦起伏的平原,它像菲奥娜·克利里定婚戒指上的绿宝石一般翠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成千上万的黄白色的团簇,走近时方才看出那是成群结队的绵羊。起伏的丘陵巅连在淡蓝色的天际、高达一万英尺的埃格蒙特山拔地而起,它那斜插入云的山坡上依然白雪皑皑,两麓的对称是如此的完美,甚至像弗兰克那样每大都能看到它的人也时时赞赞叹不已。
  从铁匠铺子到自己的家要走一段颇为费力的路,但是弗兰克却走得相当匆忙。因为他知道慢走是不行的;他父亲的吩咐是一清二楚的。就在他拐过屋角的时候,他看到了金雀花丛旁边的那帮孩子。
  梅吉的布娃娃是弗兰克撺掇他妈妈到波利尼西亚的杂货店里买来的,可到现在他也不甚明白是什么驱使她去那样做的。她并不热心在生日赠送礼物,这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没有钱去买。以前,她也从来没给哪个孩子买过玩具,给他们买的全是衣服;过生日和圣诞节是他们添置少得可怜的衣服的机会。然而,梅吉显然在她唯一的一次进城的机会里看见了那个布娃娃,菲没有忘记这一点。弗兰克曾经问起过她,那时她只是嘟囔着,说女孩子应该有个布娃娃,随后马上就改换了话题。
  杰克和休吉在门前的小路上争夺着那布娃娃,他们无情地摆弄着她的榫头。弗兰克只能瞧见梅吉的背影,她正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哥哥们亵渎艾格尼丝。她那整齐洁白的短袜滑脱下来,皱纹巴巴地缠在她那小黑靴子上,她那粉红色的腿在棕色的丝绒礼拜服下露出了三、四英寸。一绺绺精心梳成的卷发在背后耷拉着,在阳光中闪闪发亮,那头发的颜色既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金黄色的,而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用来扎住额前的卷发、防止它们挂到脸上来的白塔夫绸蝴蝶结肮脏地、无情打彩地耷拉着,衣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布娃娃的衣服,另一只手徒然地推着休吉。
  〃你们这些混帐小杂种!〃
  杰克和休吉慌了手脚,拔腿就跑,布娃娃被丢下了,而弗兰克却在骂他们跑得机灵。
  〃你们这些小混蛋,要是再敢碰一碰这布娃娃,让我抓住,我就他妈的打烂你们的屁股!〃弗兰克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叫。
  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梅吉的肩头,轻轻地晃着:
  〃好了,别再哭了!好了,他们已经跑了,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了。今天你过生日,对我笑一笑,好吗?〃
  她鼓起了脸蛋,眼睛眨巴着。她凝视着弗兰克,一双凄然的大眼睛充满了悲伤,这使他气得憋住了嗓子。他从裤兜里抽出一条肮脏的手绢,笨手笨脚地替她擦脸,然后又叠起手绢去拧她的鼻子。
  〃擤一擤!〃
  她照他的话做了,泪水虽然快干了,但却还大声抽噎着。〃哦,弗-弗-弗兰克,他们把艾格尼丝抢-抢-抢走了!〃她哼哼着说道。〃她的头-头-头发全掉了,上面那里好看的'条'①珠-珠儿也都丢-丢-丢光了!全都掉到草-草-草里去了,我找不着了!〃
  ①梅吉由于哭泣和发音不清把〃小〃字说走音了译注。
  眼泪又涌了出来,沾湿了弗兰克的手,他望了一会儿被泪水打湿的手,才将那些泪珠舔掉。
  〃好了,我们得找到它们,对吗?可你知道,哭着是什么也找不到的。你尽说些什么糊涂话呀?我有六个月没听见你把'小'说成'条'了!来,再擤擤鼻子,把那可怜的……艾格尼丝捡起来。要是你不给她穿上衣服,她会晒黑的。〃
  他叫她坐在路边,把布娃娃轻轻地递给了她,然后他趴在草丛里四处寻找着,终于欢呼着举起了一颗珠子。
  〃看!这是第一颗,我们会全找到的,你等着瞧吧。〃
  在他拨草寻珠,一料一料往起捡的时候,梅吉敬慕地望着她的大哥。后来、她记起艾格尼丝的皮肤一定特别娇嫩,很容易被晒伤,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给布娃娃穿起衣服来。看来布娃娃并没受什么真正的损伤。她的头发松散蓬乱,胳膊腿儿叫秃小子们拉扯得非常肮脏,不过还活动如常。梅吉的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她拉下来了一只,开始给艾格尼丝梳起头来;那头发是真正的人发做成的,灵巧地编结起来,用胶粘在薄纱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黄色。
  在她生手生脚地动手梳一个大发结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头发一下子全掉了下来,七零八落,乱成一团地卡在梳子的齿牙间。艾格尼丝宽宽的额头上瞬时间什么也不见了,既没有头发,甚至连光脑壳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可怕的张着口的窟窿。梅吉恐惧地颤粟着;俯身向布娃娃的脑壳里看着。那颠倒的脸颊和下巴的轮廓黯然无光,张开的双唇之间透出一缕光亮,牙齿像是一个黑色的野兽的阻影;这一切的上面是艾格尼丝的眼睛,那是两个咔咔作响的、可憎的小球,一根金属丝无情地刺穿她的脑袋,从眼球上穿过。
  梅吉的叫声又高又尖,不像是孩子的叫声了;她一下子扔掉了艾格尼丝,一个劲儿地喊叫着,双手捂住了脸,摇晃着,颤抖着。这时,她感到弗兰克拉开了她的手指,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脸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双手勾着他,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他的亲近使她镇静下来。她感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是那么的舒服,尽管这气味夹杂着马臊、汗臭和铁末味。
  当她平静下来以后,弗兰克叫她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捡起了那布娃娃,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脑袋内部,试图记起他在孩子提时代是否受过奇特的恐惧的困扰。但是,在他心头留下了不愉快的阴影的却是人,是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冷眼;是妈妈那消瘦、皱缩的面庞;她拉着他的那双颤抖的手和她的双肩。
  梅吉到底看到什么一使她成了这副样子?他想,要是可怜的艾格尼丝在头发被撕落的时候流血的话,那梅吉就不会如此懊丧了。流血是实实在在的事:克利里家里至少每个礼拜都有什么人要大流其血的。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梅吉喃喃地说道,她不愿再去看那布娃娃了。
  〃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了不起的东西,梅吉。〃他咕哝着说道: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头发。那头发多么柔美,多么丰厚,多么光彩照人啊!
  他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哄她去看艾格尼丝,又用了半个钟头去说服她从那娃娃头顶的窟窿往里看。他指给她看那对眼睛是怎样做成的,怎样仔细地排成一线,既装得妥贴,又能开合自如。
  〃来吧,现在你该进屋去了。〃他对她说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把布娃娃插进他俩的胸口之间。〃咱们去叫妈妈把她修好,好吗?咱们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头发粘上,我还要用这些珠子给你做几个合用的发卡,这样它们就不会掉下来了,你爱怎么给她梳头就可以怎么梳。〃
  菲奥娜·克利里正在厨房里削着土豆皮。她是一个略矮于中等个子的非常端庄、相当漂亮,然而却面无笑容、神情严肃的女人。她身段优美,尽管下身已经怀过六个孩子,但纤细的腰肢还没有变粗。她穿着灰洋布的衣服,裙裾拖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胸前围着一条硕大无朋的、浆得发硬的套头白围裙,上腰背后打着一个利索的、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蝴蝶结。她从早到晚都在厨房和后园子里转,她那双结实的黑靴子踩出了一条从炉台到洗衣房,到那小片菜地,到晒衣绳,再回到炉台的巡回小路。
  她把刀放在桌子上,凝神望着弗兰克和梅吉,她那美丽的嘴耷拉了下来。
  〃梅吉,今天早晨是叫你不许把衣服弄脏才让你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的。看看,你都成小邋遢鬼儿啦!〃
  〃妈,这不怪她,〃弗兰克不服气地说道。〃杰克和休吉拿了她的布娃娃,他们想弄明白娃娃的胳膊和腿是怎么活动的。我答应了她要把娃娃修得和新的一样,咱们能办到,对吧?〃
  〃让我看看。〃菲伸手接过了布娃娃。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喜欢随意多讲话。谁也不知道她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是她丈夫也不清楚;她把管教孩子的事交给了他,除非情况极不寻常,她总是毫无非议、毫无怨言地照他说的去做。梅吉听见那些男孩子们窃窃私议过,说她和他们一样惧怕爸爸,但是,即使这是真的话,那么她也是把这种惧怕隐藏在那难以捉摸的、略显忧郁的平静之中的。她从来不哗然大笑,也从来不怒气冲冲。
  菲检查完毕后,把艾格尼丝放到了炉子旁边的橱柜上,望着梅吉。
  〃明天早晨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头发做起来。我想弗兰克可以在今天晚上喝过茶以后,把头发粘好,再给她洗个澡。〃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毋宁说是就事论事。梅吉点了点头,毫无把握地微笑着。有时候她极想听到她的妈妈笑出声来,可妈妈是从来不这样的。她意识到,她们分享着某种与爸爸和哥哥们毫无共同之处的、非同寻常的东西,但是除了那刚毅的背影和从得闲的双脚以外,她并不明了那非同寻常的东西是什么。妈妈总是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答着,将她那长长的裙裾往上一撩,老练地在炉台和桌子之间奔忙着。她总是这样不停地干哪,干哪,干哪!
  孩子们中间除了弗兰克以外,谁也不知道菲总是疲劳得难以缓解。有这么多事要做、但双几乎没有钱和足够的时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