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作者:梦幻天书      更新:2021-07-17 08:03      字数:4683
  移屁股,跟我正对面,那腿还是一荡一荡的,我滑眼一看,看见她穿着丁字内裤,她的地狱之门。那丁字内裤陷进那个缝,它非常饱满,而且干净。我一下子感觉到的干净,没有别的可以取代。我甚至想象,她跟那男孩发生的性事也是干净的,像两个孩子那样干净。很快就起风了,有点冷,一种荒凉的感觉向我袭来。风吹冷了面前的麻辣烫,我吃不完,耳边依旧是她们娇脆脆的调笑,余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我迎着风,慢慢往自己的公寓走,一路的喧哗。一路的霓虹灯,水红暗绿,明灭闪耀。常平的夜晚,让我忧伤。冰冷而漆黑的公寓等着我。
  虎门镇的一家地产公司对我的杂志表示有兴趣。从常平到虎门要坐两个小时的车。201路车,途经寮步镇和厚街镇。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脏的汽车了,塑料座椅靠背是黑得光亮的污垢和灰尘,车厢的地上扔着用过的纸巾、饮料瓶、瓜子壳、水果皮,还有斑斑痰迹,晕车人的呕吐物用黑塑料袋装着。打了结,搁在椅子脚边。拥挤的人,很多来自乡村,男人黑糙的脸,油脏的头发,一绺绺地耷着,袖口一圈黑渍的衬衣皱巴巴的。破旧皮鞋的鞋边沾着泥土。他们一靠近,一开口说话,乡音伴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们把行李塞在车的过道里,看形状,那些蛇皮袋子里装着他们的被子和衣物,红色的塑料桶放着茶杯、毛巾、肥皂、牙膏等各类杂物,胡乱插进去的衣架和拖鞋伸出桶口。有的妇女抱着孩子,孩子一般都是睡着的,脸很脏,有鼻涕抹过的痕迹,都干了。那妇女长着大大的奶袋子,粗粗的腰身,坐在她后面,我看到她蓬乱的枯发,用打了结的红绒皮筋扎着,没有翻平整的衣领子被压在旧外套的领子下,她扭过脸来,一脸的雀斑,微微的龅牙。坐在她身边的时尚少女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挪了挪身体,竭力地想挪出点距离来。车厢里充斥着汽油味、烟味、人的浊气,还有病人的汗,臭脚。有人吃方便面,有人放阴屁。这些来一自乡村的人,远离土地,背井离乡,此刻,他们跟我一样,从常平去虎门,为着生计。车厢里呈现出的那些物的信息,散发着他们生存真相的气息。201路车,记录着真相的表情,他们在城市如此突兀地存在,生腥,怪异,像卑贱的尘埃,城市根本无视于他们。
  我是晕车的。车一启动,胃开始翻涌,我一阵阵地感到恶心,涌到嘴里是大口大口的清水,我极力地控制着不把食物给呕出来。头痛,是那种刚刚患上感冒且又疲劳过度的痛,太阳穴里面的神经痛得一闪一闪,不太尖锐,但一直持续。长达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是一个病体,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无助也无奈。没人认识我,无可参照,在谋生计的路上,照出了一个病体,它是多么弱!我注意到车上的人,像这样晕车的非常多,他们用黑塑料袋捂着嘴,随时准备着呕吐。有的人吐了,把头垂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一脸的病容。我从来不会认为,这样的病容仅来自晕车的生理反应,我深深地相信,生存的场,在残酷地伤害着太多的人,这病容分明是悲伤的表情。一路的颠簸,骗子和小偷都会出没其间,在这样的车厢里,弥漫出特有的匪气来,一个狭小的空间,肮脏、动荡、危险、疾病、不安、焦虑…… 它们真实地隐在空间里,不,它们都是有着体积的实物,醒目地摊晾在这空间里。
  一伙一伙的骗子在车厢里表演拙劣的把戏,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衣冠楚楚,散发着猥琐、闪躲、狡黠的尖锐气质,他们用眼角迅速扫过车上所有的乘客。然后高声地宣布有人买健力宝中了五百万,由于急需要钱用,现在要把奖券转让云云……这把戏早被别人拆穿很多次了,没有人上当。团伙里有时还会出现一两个妇女,她们仰起一张姿色褪尽的扁平的脸,拍着你的肩膀,说着老乡老乡,机会不要错过,便宜转让,然后信誓旦旦,说自己就是受益者……惯于疲惫,太多的人,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骗子见没戏,马上集体下了车。而车继续往前行驶着,摇摇晃晃,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有些情侣相拥昏睡,还有熟睡中的中年男人,那可见尘粒的阳光照在他张开的大嘴上。我是不敢睡的。我如何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这危机四伏、可疑、可怖的一切,如何敢想象醒来后会是在什么地方?如何敢把自己的肉身彻底地交付出去?我看着那些熟睡中的人,他们婴儿般的表情,对于这个世界,他们也许已不屑去怀疑了。小偷会对他们下手吗?不,小偷紧盯着像我这种满怀戒备的人。去客户那儿做采访。包里有数码相机、手机和钱包。我把包牢牢地抱在怀里。晕车,我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上车的时候。我尽量选择女性作为我的邻座。一脸愁苦的表情,内心警觉,两个小时,紧张、焦虑,一秒一秒地挨,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地名、站牌,一站一站地数,国际假日酒店过了,华润超市过了,家具会展中心过了,虎门近了,更近了。我不止一次地看见有人到站后。一下车就遭到抢劫,原来在车上那人就被小偷盯上了,在车上没法下手,那人一下车,小偷们迅速变成了强盗。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人被那帮强盗撕开衣兜,花花绿绿的钞票飞舞开来。好看极了,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我真的害怕。
  从这个镇到那个镇,采访、派送杂志、送广告投放策划案、进行广告谈判、审稿、定稿……我都得乘坐这样的巴士,几乎每天。这样下去,我的身体很快就会垮掉,那可怕的历程,胆战心惊的分分秒秒,不幸的遭遇迟早会降临到我身上,我像一个猎物,在明处,清澈如水。我眼前不断出现受害人绝望的喊叫,那样的悲伤让人心碎。
  我联系到厚街一个写作的朋友,跟她说好每月在她那儿住三至五天。至于虎门镇,它有着比较大的业务量,本身有一个不错的广告市场,我最终决定在虎门租了间单房。每月在虎门呆上半个月。常平,厚街,虎门,一个人的飞翔,一个人的孤独。二〇〇五年,一个肉身隐退的干净的魂灵在镇里飞。
  我很快在厚街签下了一个大单,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电话打过来。说是酒店的副总要跟我谈谈广告。慌忙间。赶紧化了淡妆往外跑。天变冷了,风很大,呼呼地吹着,目之所及的事物都变了形,街道、商场、行人和车,还有广告牌上明星的笑脸。就像多年前堤坝上的露天电影,风吹鼓了布屏,里面一张张变形的脸。我也变形了吧,我的身体倾斜,笑容也倾斜,心里头有一股甜东西不停地往外溢,我像个孩子一样,那甜东西一路洒落,一路洒落。到了酒店,前台小姐安排我在会客厅等候副总。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从过道那头一路走过来,她就像是从最安静的地方来的,没有声息。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没有化妆,一张干净的脸,唇角的表情安详,目光温暖坚定。她把茶移到我面前。我看见她白皙的手上淡蓝色的脉络。我震惊她从头到脚安静的气质,仿佛来自最沉最静的地底。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那样一副拙态,是那样愚蠢。我一路坐车而来,怀揣着跳动不止的喜悦,一路的喧哗,车声、风声、人声的鼎沸,我似乎还在喘气。坐在她对面,我脸上的那种急切的喜悦一定还没有来得及收拢。而她把那种沉静的气质带过来。先是进门那棵发财树安静了,那茶几安静了,接着那一排排的转椅安静了,会议桌、资料柜、窗帘都安静了。她一坐定,整个屋子安静了,尘埃都落定下来,茶水静如平镜。她看着我,开口说话,我慢慢镇定下来。她说,她看了上期杂志我对酒店的采访,很喜欢我的文字。我听着她说着如何喜欢我的文字,我看着她的脸,突然开始致幻,她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楚。我突然听见自已说。我想给副总您约一个专访,请您一定不要推辞。她的脸微微地红了,但没有拒绝。广告很顺利,她签下了半年,六万块。我想为她写什么呢,写她让我看到自己愚蠢的躁动,以及浅薄的喜形于色?我给她约专访。应该说完全不是因为业务上的关系。是的,这么些年来,躁,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我从来不认为她那样的气质是先天的,它恰恰是经过时光打磨后沉淀出的深厚的、内在的大静。它跟智慧有关,跟性情有关,但跟养尊处优却未必有关。这样一本时尚杂志,我去写一个女人的气质,她的主张,她所传达出的信息,还有什么会比这种东西更性感的?
  签了单出来,在冬日的艳阳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可以一个月不用那么拼命了。我请厚街的朋友去吃饭。她住在厚街一个工业区的附近,那儿是一个热闹的街市,它竟然跟广州的棠下一样,有一条肮脏的河,常年散发着腐臭。食肆就在那里,一溜大排档,昏黄的灯,从来都是午夜的倦意,有时起风,它吹鼓了挡风的布帆,它把人们的喧哗也吹得四处飘荡。工厂里下了晚班的打工仔,在那里请他们的姑娘吃饭。低档的饭馆,女服务员伸出手,黑黑的指甲盖,她们穿着低腰牛仔裤,露出一箍肥糙的皮肉。再往前走,是水果摊,橘子黄黄的,码得很高,远远望去,它们身上闪闪点点,像是被淋湿了。摊主隐在光线不好的暗处,待你走近,他们才冒出来,随后,他的身边还会冒出一两个脏孩子,安静地睁着大眼睛看着你。后面就是一个小型的小商品市场,它散发着潮湿、腐臭的气味。市场里摆着台球桌,一群小青年围在那里打球,我看到那脏兮兮的白手套,指套都脱了线,但这不要紧,关键是要有周润发的味道。也有女孩子打球,穿着低领的T恤,趴在桌上半蹲的架势,露出两个圆球一样的乳房。俗气的性感,模仿地拽。再往里,更阴暗了,那里五块钱的T恤,十块钱的文胸,还有很多假皮包和成堆的拖鞋,一扎扎卖臭干子、炒粉、糖水的摊子塞在过道里,穿着低胸露背,化着浓妆。皮肤不好的女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我们找了家还算像样的湘莱馆,两个女子,点了一桌子菜。喝了酒,我对着这个在镇里唯一有交往的朋友说了很多胡话。她说我的脸滚烫滚烫的,目光有些疯狂,她说她走进不了我的孤独。反之。我也一样。两个写文章的女子,没有相惜,那太矫情。淡淡的距离,静静地相守,却有相知的温情。
  我在虎门的时光,似乎没有专心去做业务。不,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并没有一门心思地去赚钱。我打量着虎门。相比常平和厚街,虎门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在吸引着我,南派时装之城,到处都是制衣厂,空气中有棉丝绒气息的工厂,塞满了各个角落。那些旧楼房,仓库、住宅、作坊像虱子一样多,那里面时而传来孩子尖厉的哭声。焊死的防盗窗,漆黑的安全通道,锈蚀的、滴水的管道,此外还有更多永远潮湿的地方,趿着拖鞋,头发蓬乱的干瘦男人在楼道里来来往往。在服装的海洋里所有东西全被淹没了。我看到疯狂的鸣笛声,堵塞,匆忙的身影。南来北往的人,推着架子车,要是谁挡着他的道,他就大声诅咒。窒息的卖场,浩瀚无边的货物,装卸,通道,停车场以及发臭的运河,它们混合着烧烤的油烟气味,它们拼命地抽打时光。大笔的现金交易,人流,物流,它让一个注视它的人茫然,不知所措,并再一次被卷进这混乱的漩涡。虎门没有闲暇去理会一个写文章的女子,它要忙着交易交易交易。我在虎门做的两笔单非常干净利落,没有周旋,没有太多铺垫。长长的空白留给了我,我成了闲人,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和距离去观察自己。
  我并不急于回常平的公寓,我领着在广州已分手的男友去游虎门鸦片战争博物馆。他出差在此地。
  他一下子把广州的气息和记忆带给了我。我疑心自己呆在虎门不走的原因跟他有关,但不愿证实。走进鸦片战争博物馆,一个突然安静、阴暗下来的建筑物,类似少林寺的藏经阁,阳光从楼道的窗户泻下来,尘埃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散发着隔世的气息。它的门楣正斜对着一池静水,两对假鹤,几弯垂柳,正像一个倦怠的美人打着哈欠。即使在中午,这建筑的内部阴沉,外面却阳光猛烈。鸦片战争博物馆,一个被突然抽离时空,一个惹眼但却又被遮蔽的建筑,走进去,就走进了迷宫。立在门边的大圆柱被幻象成勃起的阴茎,向内,是一处骚幽,它凹陷,随着梦境陷落。它暗示着一种色情的气息,我和他都被这暗示指引。他拽紧了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灼人的温度。我们一出来,阳光突然打开,四周响起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