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7-17 08:01      字数:4798
  她突然一下抬起头来。
  “是的,再见了……走吧!”
  他们彼此向着对方走去;他伸出手来,她犹豫了一下。
  “那么,照英国规矩吧,”她说,一面伸过手去,勉强笑了一笑。
  莱昂感到他的指头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整个生命似乎也都化为流体,流入了她的手掌。
  然后,他松开了手;他们还是眼睛望着眼睛,他就这样走了。
  他则走到菜场又站住,藏在一根柱子后面,要最后一次看看这白色的房屋和那四个绿色的窗帘。他仿佛看见卧室窗口有一个人影;窗帘似乎没有人碰,就自动脱离了帘钩,长长的、斜斜的褶纹慢慢地移动。忽然一下,所有的括纹都铺开了,窗帘已经挂直,一动不动,好像是一堵石灰墙。莱昂跑了起来。
  他远远看见他老板的轻便马车停在大路上,旁边有一个系着粗布围裙的男人,手拉着马。奥默和吉约曼先生在谈天。他们等着他呢。
  “拥抱我吧,”药剂师说,眼睛里还有眼泪。“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当心不要着凉!好好照顾自己!多多保重!”
  “好了,莱昂,上车吧!”公证人说。
  奥默弯腰站在挡泥板旁边,说一个字呜咽一声,才说出了这句断肠话:
  “一路平安!”
  “再见,”吉约曼先生答道。“走吧!”
  他们走了,奥默也回家了。
  包法利夫人打开朝着花园的窗子,看看天上的云。
  朝西,在卢昂那一边,乌云密集,奔腾翻滚。卷起了螺旋形的黑色波浪,在层云后面,太阳像高悬的金盾,发出条条金光,就像盾上射出的支支金箭,而在别的地方,天上却是空的,像瓷器一样白。但是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杨树弯腰,突然落下一阵急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绿色树叶上。随后,太阳又出来了,母鸡咯咯地叫,麻雀在淋湿的小树丛中拍打翅膀,沙上的小水洼往低处流,带走了洋槐的粉红落花。
  “啊!他恐怕已经走远了!”她心里想。
  奥默先生还和过去一样,在他们六点半钟吃晚餐的时间过来。
  “好了!”他坐下来说道。“我们刚才总算把我们的年轻人送走了吧?”
  “总算送走了!”医生答道。然后,他坐着转过身来问道:
  “你们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我的女人,今天下午有点感情冲动。你知道,女人味,一点小事都会叫她们难过!尤其是我家里那一口子!若是你要怪她们,那就不对了,因为她们的脑神经组织,本来就比我们的脆弱。”
  “可怜的莱昂!”夏尔说道,“他到了巴黎怎么打发日子呢?……他会过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一口气。
  “得了!”药剂师咂咂舌头说,“饭店老板会做好的给他吃!还有化妆舞会!喝香槟酒!我敢保证,日子过得快活着呢!”
  “我不相信他会胡来,”包法利反驳道。
  “我也不相信!”奥默先生赶紧接着说,“虽然他恐怕不得不跟别人一样胡来,否则人家就会说他是伪君子。唉!你不知道这些轻浮的学生在拉丁区和女戏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再说,他们在巴黎还很吃得开。只要他们有一点寻欢作乐的本事,上流社会就会接待他们,甚至圣·日耳曼市郊的贵妇人还会爱上他们呢,这就给他们提供了攀龙附凤的机会。”
  “不过,”医生说,“我担心他在那里……”
  “你说得对,”药剂师打断他说。“这是事情的阴暗面!那就不得不老是用手捏紧钱包。假如说,你在公园里碰到一个人,穿得讲究,甚至挂了勋章,你会以为他是个外交官;他走过来,和你闲谈,讨你好,请你吸烟,帮你捡帽子。然后关系更密切了;他带你上咖啡馆,请你去乡间别墅,等你半醉时,让你结识各色人等。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是要抢你的钱,或者拉你下水干坏事。”
  “不错,”夏尔答道,“但我更怕他们生病,比如说,伤寒就老是拿外省学生开刀。”
  艾玛发抖了。
  “这是饮食失调的缘故,”药剂师接着说,“还有过分节省造成的紊乱。再说,巴黎的水,你知道!饭馆的菜,样样都加香料,结果吃得你发烧,随便怎么说也比不上一锅牛肉汤。我呢,我总是喜欢实惠的菜,也对健康更有益!因此,我在卢昂念药剂学的时候,就住在寄宿学校里,和老师一起吃。”
  他就这样高谈阔论,谈个人的好恶,一直谈到朱斯坦来找他回去配制蛋黄甜奶。
  “没有一点休息!”他喊道,“总是锁着!不能出来一分钟!得像牛马一样流血流汗!多苦的命!”
  然后,等他走到门口。“忘了问你,”他说,“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非常可能,”奥默接着竖起眉毛,认真地说,“下塞纳区的农业展览会今年要在荣镇一修道院举办。消息至少是传开了。今天早上,报上还提过。这对本区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下次再谈吧。我看得见,不用点灯了,朱斯坦有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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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节
  第二天对艾玛来说,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一切都似乎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外部弥漫着一片迷雾,痛苦沉入了心灵的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就像冬天的风吹过一片废墟。这是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魂牵梦萦、大功告成后感到的心力交瘁,习以为常的行动忽然被打断,或者经久不息的震荡突然中止带来的痛苦。
  就像那年从沃比萨回来,合舞的形象还在头脑里旋转一样,她觉得闷闷不乐,灰心失望,甚至麻木不仁。莱昂又出现了,更高大,更漂亮,更温存,更模糊;他虽然走了,但并没有离开她,他还在这里,房屋的墙壁似乎把他的影子留了下来。她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他走过的地毯,他坐过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后浪慢慢推着前浪,顺着滑溜的河堤流过去。他们在这里散过多少次步,听着水波潺潺地流过长满了青苔的石子。他们享受过多么美好的阳光!多么美好的下午,单单两个人,在花园深处的树荫下!他不戴帽子,坐在一张木条长凳上,高声朗诵;草原上的清风吹得一页一页的书哗哗作响,棚架上的旱金莲簌簌摆动……啊,他走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使幸福有可能实现的唯一希望!幸福出现的时候,她怎么不紧紧抓住!幸福就要消逝的时候,为什么不双膝跪下,双手拉住不放?她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敢爱莱昂;她多么渴望吻莱昂的嘴唇。她甚至想跑去追他,扑进他的怀抱,对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了!”但是艾玛一想到重重的困难,心里先就起了一片混乱,而她的欲望却因为后悔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从这时起,对莱昂的回忆仿佛是她忧郁的中心;回忆在忧郁中闪闪发光,好像漂泊的游子在俄罗斯大草原的雪地里留下的一堆火。她赶快向这堆火跑去,蹲在火旁,轻巧地拨动快要熄灭的火堆,到处寻找能够把火烧旺的柴草;于是最遥远的回忆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感觉到的和想象到的,烟消云散了的对肉欲的渴望,像风中枯枝一样摇摇欲坠的如意算盘,没有开花结果的道德观,已经落空了的希望,家庭里的鸡毛蒜皮,她都集拢了,捡起来,加到火堆里去,使她的忧郁变得暖和一点。
  然而火焰却越烧越低了,也许是燃料不够,或者是堆积太多。情人不在眼前,爱情也就渐渐熄灭,习惯的压力太大,压得她出不了气;火光映红过她灰色的天空,后来笼罩在阴影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误以为讨厌丈夫就是思念情人,怨恨的创伤就是柔情重温。但是狂风一直在吹,热情已经烧成灰烬,没有人来援助,没有太阳照耀。她感到四面八方一片黑暗,自己失落在彻骨的寒冷中。
  于是托特的坏日子又重新开始了。她认为现在比那时还更不幸,因为她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并且相信痛苦是没完没了的。
  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勉强自己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只好在花哨的小玩艺中寻求满足。她买了一个哥特式的跪凳,一个月买了十四个法郎的柠檬来洗指甲;她写信去卢昂买一件卡什米蓝袍;她在勒合店里挑了一条最漂亮的绸巾;她把绸巾当室内服的腰带用;她把窗板关上,手里拿一本书,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躺在一张长沙发上。
  她常常改变头发的式样:她梳中国式的头发,有时云鬓蓬松,有时编成发辫;她把头发中间的分缝留在一边,像男人的头发一样在下边卷起。她心血来潮要学意大利文:她买了几本词典,一本文法,一些白纸。她试着认真读书,读历史和哲学。夜里,有时夏尔忽然惊醒,以为有人找他看病:
  “就来,”他含糊地说。其实只是艾玛擦火柴的声响,她要点灯看书。不过她读书也像刺绣一样,刚开个头,就塞到衣橱里去了;她读读停停,一本没完,又换一本。
  她一赌气,就容易走极端。一天,她和丈夫打赌,硬说一大杯烧酒,她也能喝个半杯,夏尔笨得说了声不信,她就一口把酒喝完。
  艾玛虽然看起来轻飘飘的(这是荣镇的女人议论她的话),但是并不显得快活,习惯使她嘴角上保留了一条固定不动的皱纹,就像失意的政客或老处女的脸一样。她的脸色苍白,好像一块白布;鼻子上的皮朝着鼻孔的方向拉得更紧,眼睛看人显得心不在焉。她在鬓角上发现了三根灰头发,就说自己老了。
  她时常昏倒。有一天,她甚至吐了一口血,夏尔心里一急,外表也就显得不安。
  “得了!”她回答道,“这有什么关系?”
  夏尔跑到诊室里去;他坐在大扶手椅里,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对着做成标本的人头哭了起来。
  于是他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求她来一趟,他们在一起谈艾玛的事,谈了很久。
  能够作出什么决定呢?既然她拒绝治疗,那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你的女人?”包利法奶奶回答说,“那就是逼她去做事,用两只手干活!要是她像别人一样,不得不挣钱过日子,她就不会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晕头转向了。”
  “不过,她并不是无所事事呀!”夏尔说。
  “啊!她有事做!什么事呀?看小说,读坏书,读反对宗教的书,用伏尔泰的话讥笑神甫。还不止这些呢,我可怜的儿子,一个不信教的人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们决定不让艾玛看小说。这似乎不容易做到。好奶奶包下来了:等她路过卢昂的时候,她要亲自去找租书的人,说艾玛不再租阅了。万一书店硬要做这种毒害人心的勾当,难道他们不会告到警察局去?
  婆婆和媳妇的告别是干巴巴的。她们在一起呆了三个星期,可没有说过几句话,只不过在餐桌上见面时,或者夜晚上床以前问一声好,说一句客套话而已。
  包法利奶奶星期三走,这是荣镇赶集的日子。
  广场从早晨起,就挤满了大车,都是车头朝下,车辕朝天,从教堂到客店,顺着房屋,摆了长长的一排。对面是搭帆布棚的小摊子,出卖布帛,被褥,毛袜,还有马笼头和蓝丝带,丝带一头露在布包外面,随风飞舞。地上摆着粗糙的铜器铁器,一边是金字塔形的鸡蛋堆,一边是放着干酪的小柳条筐,垫底的草粘粘地伸出筐外;在打麦机旁边,咯咯叫的母鸡从扁平的笼子里伸出头来。老乡挤进了药房的门就站着不动,有时简直要把铺面挤塌。每逢星期三,药房里总是人满满的,大家挤进去,与其说是买药,不如说是看病,奥默先生的大名在周围的村子里可响着呢。他胆大脸厚,哄得乡巴佬五体投地。他们把他当作比真医生还更伟大的医生。
  艾玛靠着窗子(她时常靠着窗子看热闹:在外省,窗口可以取代剧院和散步场),望着乱糟糟的乡巴佬,消遣时光,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绿色丝绒外套的先生。他戴了一副黄色的手套,虽然脚上罩着粗皮的鞋罩;他向着医生的住宅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乡下人,低着脑袋,好像心里有事似的。
  “医生在家吗?”他问在门口和费莉西谈天的朱斯坦。
  他以为朱斯坦是医生的佣人,就说:
  “请通报一声:于谢堡的罗多夫·布朗瑞先生要见他。”
  新来的人并不是为了炫耀他有地产,才把地名放在他的姓名前面,其实只是为了说明他的身份。于谢堡的确是荣镇附近的一片地产,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