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7-17 08:01      字数:4787
  “你不再学了吗?”他接着说。
  “什么?”她赶快说,“音乐吗?啊!我的上帝,是呵:难道我不要管家务了,不要照料丈夫了,说来说去,要干的活多着呢,难道份内的事不要先做!”
  她看看钟。夏尔还没回来。于是她装出担心的样子。她三番两次说:
  “他人多么好!”
  实习生对包法利先生也有感情。不过妻子对丈夫感情太深反倒使他意外,使他不快,但他还是接着说医生的好话。他说,他听见大家都说他好,尤其是药剂师。
  “啊!他是一个好人,”艾玛接着说。
  “当然,”实习生接嘴道。他又谈起奥默太太来,他们平常老是笑她衣着随便,邋里邋遢。
  “那有什么关系?”艾玛打断他说。“一个做母亲的人,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
  然后,她又不说话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都改变了。人家看见她把家务事放在心上,又按时上教堂,对女佣人也管得更严格了。
  她把贝尔特从奶妈那里接回家。一有客人,费莉西就把她抱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说她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乐趣,她的癖好。她一边抚摸她,一边抒发感情,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荣镇人,恐怕要把她错当做《巴黎圣母院》里的好妈妈呢。
  夏尔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的拖鞋总在壁炉边上烘着。现在,他的背心衬里不再脱线,他的衬衫也不再缺纽扣,他甚至高兴地看到:他的睡帽也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壁橱里面。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不乐意去花园里消愁解闷;无论他提什么建议,她都同意,虽然她并没有猜到他的意图,她也毫无怨言地顺从;——莱昂看见他餐后坐在炉边,双手放在肚子上,两脚蹬着炉架,面孔饱得发红,眼睛浸润在幸福中,孩子在地毯上爬,而这个腰身苗条的少妇,竟俯在椅子背上吻他的前额。
  “我想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到手呵?”
  在他看来,她显得这样贤惠,这样圣洁不可侵犯,甚至连最渺茫的希望也烟消云散了。
  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情况,更把她抬高到了超凡入圣的地位,对他说来,他既然得不到她的肉体,她似乎也就摆脱了凡胎俗骨;在他心里,她总是扶摇直上,远离人间,好像成了仙的圣徒,令人目眩神迷地飞上九霄云外去了。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它并不会妨碍日常生活的运行;人们培养这种感情,因为情也以稀为贵,有了这种感情使人得到的享受,远远少于失去这种感情给人造成的痛苦。
  艾玛瘦了,脸色变得苍白,面孔也拉长了。她的黑头发从中间分开,紧紧贴住两鬓。她的眼睛大,鼻子直,走起路来像只小鸟,现在老是沉默寡言,难道不像蜻蜓点水似地度过人生,而且额头上隐约地露出了负有崇高使命的迹象?她是这样忧郁而又平静,温柔而又持重,使人觉得她有一种冷若冰霜的魅力,就像一座冰凉的大理石教堂,虽然花香扑鼻,也会使人寒颤一样。即使莱昂以外的人也会感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引诱。
  药剂师就说过:“她的姿质不凡,即使县长夫人也不如她。”
  老板娘称赞她节省,病人称赞她客气,穷人称赞她慈善。
  其实她却贪心不足,容易生气,怨天尤人。她的纹丝不乱的直褶裙包藏着一颗动荡不安的祸心,她的羞人答答的嘴唇讲不出内心的苦恼。她爱上了莱昂,却寻求孤独,好无拘无束地在想象中自得其乐。看见了真人反而扰乱了沉思默想的乐趣。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心就扑扑地跳;在他面前,激动的感情反而低落,使她莫明其妙,最后陷入一片惆怅。
  莱昂并不知道,当他灰心失望地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在他后面看着他走到街上。他的行动使她挂念;她暗中观察他的脸色,甚至凭空捏造,找个借口到他房间里去。药剂师的老婆在她看来真是幸运,能够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她的思想不断落在这所房子上,就像金狮旅店的鸽子老是飞来这里,把白羽红爪浸在檐沟里一样。艾玛越是发觉自己堕入情网,越是压制自己的感情,好不流露出来,让它慢慢削弱。她并不是不想莱昂猜到她的心事;她甚至想出一些机会,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好使他恍然大悟。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当然,不是行动太慢就是心里害怕,还有不好意思。她想到她的拒绝也许做得过份,已经错过了时机,无法挽回了。当然,她的自尊心,自封“贤妻良母”带来的喜悦,无可奈何的顾影自怜得到的安慰,总算聊胜于无,可以弥补一点她自认为作出了的牺牲。
  于是,肉体的七情六欲,对金钱的垂涎三尺,还有热情带来的伤感,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种痛苦;——而她不但不求解脱,反而越陷越深,自寻烦恼。一盘菜烧得不好,一扇门关得不紧,她都有气;她埋怨自己没有丝绒衣服,错过了幸福,没有实现太高的理想,住的房子太窄。
  她最恼火的是,夏尔似乎想都没有想到她在受苦。他居然以为是他使她幸福的。这种愚蠢的想法,在她看来,筒直是一种侮辱,而他的心安理得,就是无情无义。她为谁做贤妻良母的?难道他不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苦难的根源,像一根复复杂杂的皮带上的尖扣针一样,从四面八方把她紧紧扣在他的身上?
  因此,她由于烦闷无聊而产生的种种怨恨,都转移到他头上, 她想努力减轻痛苦,结果反而加重了愤怒,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 力,更增加了她灰心失望的理由,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她对自己的温存体贴也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凡使她向往奢俗豪华,夫 妇生活的恩爱却使她幻想婚外的恋情。她恨不得夏尔打她一顿,她 才好理直气壮地僧恨他,报复他。有时她会大吃一惊:自己居然会起这样无情的念头;然而她不得不继续露出笑容,自己骗自己说:“我很幸福,”然后装出幸福的模样,骗别人相信自己真幸福。
  其实,她讨厌这样口是心非。她也起过同莱昂私奔的念头,随便到哪里去,也不管多么远,只要能尝尝新的生活;但一想到私奔,她的灵魂深处立刻裂开,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
  “而且他已经不再爱我了,”她心里想。“怎么办呢?还能指望谁来帮忙,谁来安慰,谁来减轻我的痛苦?”
  她已经精疲力竭,气急败坏,如痴似呆,老是低声哭泣,眼泪直流。
  “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呢?”女佣人碰到她发病的时候进来,就这样问。
  “这是神经有毛病,”艾玛答道。“不要告诉他,免得他难过。”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愁眉苦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布。她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太厉害了,她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后来,说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愁眉苦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布。她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太厉害了,她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后来,说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可是我呢,”艾玛接过来说,“我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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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节
  傍晚时分,她坐在打开的窗前,刚刚看见教堂管事勒斯蒂布社瓦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时间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望,可以看见婉蜒曲折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仿佛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远处有牲口在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它们的哞叫。晚钟一直在响,在空气中散发出哀而不怨的长叹。
  听到漫长的叮当钟声,少妇的情思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当年的寄宿生活。她想起了圣坛上的大蜡烛台,比摆满了鲜花的花瓶和圣龛的小圆柱都要高得多。她真想像从前一样,和修女们打成一片,排成长长的一行,看着白面纱中夹杂着一顶顶黑色的硬风帽,全都伏在跪凳上析祷。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看见淡蓝色的香烟缭绕着圣母慈祥的面容。想到这里,她的心有动于衷了;她觉得自己柔弱无力,无依无靠,就像一只小鸟身上的绒毛,在暴风雨中晕头转向;就是这样,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走上了去教堂的路。她准备献身给宗教,不管哪种信仰都行,只要她能够把灵魂全部投进去,只要她能忘掉人间的烦恼。
  她在广场上碰见勒斯帮布杜瓦回来;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宁愿打断工作,回头再做,所以他只在他方便的时候敲晚祷钟。再说,早点敲钟还可以提醒孩子们上教理课。
  有几个孩子已经来了,在墓地的石板上玩弹子。另外几个骑在墙头,摆动两条腿,用木鞋弄断围墙和新坟之间的荨麻。这是唯一的有绿色植物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是石头,上面老是蒙着一层浮土,圣器室的扫帚也扫不干净。孩子们穿着软底鞋在石板上跑来跑去,仿佛这是特意为他们铺好的拼花地板,他们的叫声笑声,比叮当的钟声还响得多。粗粗的钟绳从高高的钟楼上吊下来,一头拖在地上,摆动得越来越少,钟声也就越来越小。几只燕子飞过,发出唧唧啁啁的叫声,用翅膀划破了长空,迅速地飞回滴水檐下黄色的燕子窝。教堂里首点了一些灯,这就是说,挂了一个玻璃盏,里面点着一根灯芯,从远处看,灯光好像一个白点,在灯油上摇曳不定。一道长长的阳光穿过教堂的中殿,使两边的侧道和四围的角落,显得更加阴沉。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小孩子,他正在摇晃活动栅门上一根已经松了的栏杆。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道。果然,教士住宅的门咯吱一响,布尼贤神甫出来了。
  孩子们乱嘈嘈地挤进了教堂。
  “这些小淘气!”教士嘀咕说,“总是这样!”
  他一脚碰到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回答入门》,就捡起来说:
  “什么都不爱惜。”他一眼看见了包法利夫人,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认出来是你。”
  他把《教理入门》塞进衣服口袋,就站住了,两个手指还在摆动圣器室沉重的钥匙。
  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毛料道袍显得颜色暗淡了,胳膊肘下面已经磨得发亮,下摆还脱了线。油污和烟熏的痕迹,一点接着一点。就像他宽阔的胸前那一排小纽扣在延长似的,离他的大翻领越远,污点也就越多;翻领之上,露出他红皮肤的皱折;皮肤上还星罗棋布地撒上了一些黄色斑点。直到灰色的胡子遮住了粗糙的皮肤,才看不见,他刚用过晚餐,呼气吸气声音都响。
  “你身体好吗?”他接着问道。
  “不好,”艾玛答道,“我很难受。”
  “可不是!我也一样,”教士接着说。“这些日子天气一热,说也奇怪,人就软弱无力了,对不对?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生来就是受罪的,圣·保罗不是说过吗?不过,包法利先生怎么说?”
  “他呀!”她说时做了一个瞧不起的手势。
  “怎么!”好神甫吃了一惊,接着就说,“他没有给你开药方吗?”
  “啊!”艾玛说,“我要的不是世上治病的药方。”
  但是神甫时刻望着教堂里面,顽童们都跪在那里,互相用肩膀你推我挤,好像竖着摆成一行、一推就倒的纸牌。
  “我想知道……”她接着说。
  “等着,等着,理不得,”教士生气地喊道,“我要打你耳光,打得你耳朵发烧,调皮鬼!”然后,他又转身对艾玛说:
  “他是布德木匠的儿子,父母有钱.把他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