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1-07-17 08:00      字数:4769
  清江的水夹着吴老师的声音一直盘踞着华林的大脑,就仿佛在他的脑壁上的沟壑中七拐八弯地徘徊着环绕着,不肯停息。
  华林的母亲对小四的母亲说,算了算了,我们两个把时间都占了,让他们两个也说说话吧。
  小四的妹妹便低下头,右手撕着左手的指甲缝边的硬皮。华林想,女人怎么有这么多令人讨厌的习惯。又想,我跟她又有什么好说?想完就说出了口,华林说,我们两个没话说,还是你们说吧。
  华林的话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母亲的一个巴掌。华林的母亲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小四的母亲脸笑开了,说这伢还像小时候一样老实。小四的妹妹也笑,说我出来时,我哥讲了,华林那个狗日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跟他这辈子会累死。华林有些奇怪,说你跟我今天见了明天就不见,做么事会累死你?小四的母亲无可奈何,说伢是个好伢,就是还没有醒过来。华林的母亲也无可奈何,说他那个脑子还没有开窍。小四的妹妹也说,真是不开窍呀。
  华林母亲组织的茶会就这样散了。
  华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好心陪你们喝茶,怎么还都说我?又是没有醒又是不开窍。关我么事?!
  八 清江边的夜晚
  喝完茶的第二天,华林带着他的数码相机,来到了清江边。
  天黑的时候,他在一个叫红花落的村子找到了间租房。
  房东是个独眼睛的老太。老太说,梁上有老鼠,你怕不怕?华林说,不怕,我屋里梁上也有老鼠。老太说,那就好。晚上要是老鼠咬了你,那是你的肉香。你就是个好人。不咬你,是它嫌你。连老鼠都嫌了,你还是个人么?
  老太说着掀起她的衣袖和裤管。她的胳膊和腿上到处都有红色的伤痕。老太说,你看,这都是老鼠咬的。你信我,我是个好人。老太的话有些诡异,华林立即觉得背心发寒。
  夜里华林便不敢睡着。虽然他想当好人,可是如果当好人就要被老鼠咬的话,华林想,那他就不如当个坏人算了。
  醒着的夜晚,便不是静夜。华林知道,当人睡了的时候,所有的生物都会醒过来。黑暗中有许多的波澜壮阔,甚至惊天动地,只是睡着的人不晓得罢了。
  清江的水声从红花落的桂花树林,从房东的包谷地,从灰黑色的木窗格,穿透暗夜的这些波澜壮阔,一直传达到华林的心里。华林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清江水的喧哗中,任由清江的浪头托上或抛下。这是老鼠无法抵达的水境界,华林想。这样想着,天快亮时,华林就睡着了一小会儿。
  一大清早,华林要去清江边。出门时,老太扯着华林要看他的胳膊有没有老鼠咬的牙印。看过后,老太有些失望。华林忙说,我一晚上没睡哩。我在弄机子,华林扬了扬手上的数码相机。老太说,怪不得。说完又递给华林一块包谷粑,说只要一毛钱,华林就接过来了。华林递给她一块钱,说中午给我做点稀饭。老太笑了,牙齿豁着,说我屋里老鼠不得咬你的。华林笑了,说那就好。
  晨雾下的清江朦胧不清得很。但彼岸的山影,此岸的石壁,江上的水汽,草上的露珠,很是让华林陶醉。更兼四周空无一人,鸟飞过去翅膀扇动的声音都有呼啦啦的意味,天地间恍若只有华林一个。华林一下子就找到了盘古的感觉。华林想,这是在昙华林住一百年也捕捉不到的感觉,这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境界。
  临着岸边的水头,翻腾起大大小小的白浪花,白得灿烂无比,白得高潮迭起。不等你定睛细看它那份灿烂之白,倏忽之间,它又成了清波。头天刚下过大雨,对岸的山梁便绿得出水,披在山上的天空也跟洗过一样了。
  华林有些兴奋。他在石上跳上跳下,寻找各种角度。一直拍到雾散云开,整个清江都袒露在他的面前。
  清江敞开的样子,比它朦胧着更加漂亮。华林在这份敞开中看到了清江的细节。石头是静的,但流水让它有了动感。水是透明的,但山色将它染出颜色。华林读的是中文系。华林想,清江不是诗,诗朦胧着更有味道;清江是小说,小说靠清晰生动的细节才好看。若沿着清江由头走到尾,一部曲折有致血肉鲜明的长篇小说就出来了。
  华林拍着想着,就有些累。他看到江边有块平整的石头,于是坐过去休息。石头比床更大,华林索性躺了下来。清澈的清江水便喧闹着从他头顶流过去,声音在空旷的山间,有如絮语有如低吟。这时候华林觉得像是他在家的时候,清早躺在床上,听早起买菜的婆婆嫂子们相互搭腔问候一样,很亲切,很温和。
  阳光就落在了他的肚子上,胃也暖和着。
  九 我叫谭华霖
  华林休息得缓过劲来,便觉得寂寞。
  寂寞这东西不是让人心里痛的,而是让人心里空的。一空就会把肠子里那些有如粪便一样的无趣散发得满身。精神被这些无趣腌着,被粪一样臭硬的石头压着,一股股的酸气在这时候就会冒出顶来。
  最喜欢把玩寂寞的就是那些酸人。华林知道自己不是酸人,但这时候,他却有点把玩寂寞的意思。华林想,啊,原来一个人都没有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天地间一个人这么渺小。原来这里的孤单和城里的孤单是不一样的感觉。原来风景再好也驱不走心里的孤单。尽管天上的云们来来去去着,尽管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着。
  突然有歌声从山角处炸响。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那山好茅草,
  割草还要刀儿快,
  捞姐还要嘴儿乖,
  站着的说得睡下来。
  华林惊得霍然坐起。一个男人背着竹篓从山边的小路走过来。他扯着嗓子哦嗬嗬地吼了几嗓。
  没见人时寂寞就在纷乱华林,见了人这寂寞就更浓重了。华林喊了一声,喂,歇一脚吧?
  男人应答着过来,说宜昌来的?华林说,武汉来的。男人说,省城的贵客呀。男人走到华林跟前,溜下背篓,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华林摸出瓶矿泉水,扔给他,说嘴干了吧。男人也不客气,拧了盖就喝。喝完说,爽爽爽,跟清江水差不多。
  竹篓的背带编得非常细密,华林顺着它看到后面。看完说,好漂亮的竹篓。说罢端起机子就拍。
  男人说,我姆妈编的。我姆妈做姑娘的时候就手巧,她编一个,城里来一个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就拿一个走。你要想要,我这个可以给你,回头让我姆妈再编一个。
  华林一下子开心起来。华林说,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还要装东西。男人说,我送药材到镇上,送完了,你看,是空的。我晓得你们把这个拿到城里当宝贝样挂在墙上。它跟着我,是受罪,跟了你走,是去享福的。华林说,你说得太好玩了。男人说,这是我姆妈说的。就为这个,我姆妈顶愿意编竹篓送给城里人。我姆妈说,等于把姑娘嫁到好人家屋里一样。我姆妈最烦就是我用它,说我这是糟蹋金枝玉叶。华林笑了起来,说你姆妈真是个人物呀。你叫么名字呀?男人说,我叫谭华霖。
  华林吓了一跳说,啊,你么样叫“昙华林”咧?我住的地方就是昙华林呀。男人说,我爸姓谭,我是华字辈。我姆妈生我时,到山上捡柴火,肚子疼,来不及回家,就生我在树林里了。那天还下了雨。村里的老祖宗谭八爷说雨在上,林子在下,就叫华霖。你住的地方也叫谭华霖?华林说,不是你那个谭华霖。是这个。
  华林说着捡了个石头,在地上写了“昙华林”三个字。然后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爸爸懒得想名字,就把“昙”字换成他的姓。他姓吴,我就叫吴华林,我的林上没得雨。
  谭华霖高兴地搓着手,来来回回地搓,嘴上说,信不信?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村头的鹊子死叫。谭八爷正好过到我屋里来玩,盯着我说,鹊子叫,缘分到。谭八爷出过几年家,会算命会看相,蛮准。今天,我的眼睛一直往女人身上打转,转了一早上没得个女人跟我搭话。想不到就碰到你。这个缘分莫非就是指你?
  华林也高兴了,说真的?你真的是跟我有缘分的人?谭华霖说,这不明摆着?走走走,我屋里离这里不远,到我屋里去玩几天。我们那里风景比这里还好,够你拍照片的。
  华林带着谭华霖去独眼老太家拿行李。老太一百个不情愿华林离开。老太说,我屋里阴气重,来个男子压几天,蛮好。华林懒得搭腔,谭华霖却笑。说过几日我来替你压。我最喜欢住在阴气重的地方。老太说,你说了,不得反悔。你要反悔,一出门就掉到清江里去。谭华霖说,好好好,一出门就掉进清江里去,被鱼吃了,钓上来又卖到你屋里。你吃了吃我的鱼,我在你老人家肚子里,天天替你压阴气。谭华霖一说完老太就笑了起来,老太说,那最好。
  华林嘴上没有笑,但心里笑了。华林想,这个谭华霖好玩。
  十 水中的光芒万丈
  谭华霖住的村子叫谭水垭。一村人都姓谭,土家族。谭华霖说,我们是少数民族。不过住到我们村里,你就是少数民族了。
  但华林在谭水垭没有找到少数民族的感觉。谭水垭的人说的是一样的汉话,穿的是一样的汉服,吃的是一样的汉食。谭华霖说,都一样都一样,就是上大学可以加几分,提拔干部多少占点便宜。
  谭华霖家的屋子是老式的。黑瓦土墙,抬头看过去的屋梁,都被烟熏得油黑油黑。谭华霖把华林带到他的房间,谭华霖说,你跟我住一屋吧。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被。华林说,我睡哪里?谭华霖说,跟我睡一床呀?华林说,被子呢?谭华霖笑道,我们两个盖一床被子够了,你也不是蛮肥。华林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心里冲了一下。爷爷死后华林就是独自一人睡觉,这一睡也差不多过了二十来年。
  这天的晚上,华林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结果没料到谭华霖头一落枕,鼾声即起。谭华霖的鼾声像风景区的导游一样,引导着华林沿着云雾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梦境深处。在梦中,华林觉得自己是靠着一架山梁在晒太阳,晒得浑身暖暖洋洋。然后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华林早上醒来的时候,谭华霖正在穿衣服。华林便盯着他看。谭华霖说,看么事?华林说,你好大的块头。谭华霖便自豪地将自己的胳膊鼓起肌肉伸到华林眼前。华林小心翼翼地的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肌肉。像是被电击一般,华林的心弹了一下。谭华霖说,怎么样?我这个膀子打得死豹子吧?可惜到而今都没得豹子敢来惹我。华林突然有些紧张,忙说,豹子来了你也莫去跟它打。谭华霖大笑起来,说你们城里人就是胆子小,碰到一只老鼠也会当成豹子。华林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自己怕老鼠的夜晚。
  谭水垭的风景果然如谭华霖所说的,漂亮得与别处不同。山形和水流的搭配,石壁与树林的排列,都让华林讶然并且惊喜。水浪拍在礁石上瞬间的变形,山上的花在阳光下的炫目,散落的树立在山脊撑天的架势,都落进了华林的数码相机里。华林想,这样的漂亮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没办法用色彩来描绘,只有摄影可还原其光彩。
  风景虽美,但华林总觉得他还缺着什么。是什么呢?华林没有想到。
  中午的时候,天热了起来。谭华霖说,走,游泳去。谭华霖不由分说地拖着华林到清江边上。谭华霖一到江边,立即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他的身体黑白分明,一丝不挂地袒露在华林面前。华林看傻了。华林没有想到男人的身体竟也会这么美丽。
  没等华林反应过来,谭华霖跃身入水,将水花一下子溅起老高。谭华霖叫道,下来下来,蛮爽。华林犹豫着,说小心被人看到了。谭华霖大笑道,看到了怕么事?男人我不怕他看,女人要想看我,我巴不得让她看个够。
  谭华霖说着呼啦啦地拍打着水,游动起来。他的脊背和屁股都露出了水面,明亮的阳光落在上面,黑得油亮,白得耀眼。华林脑子里突然跳出“光芒万丈”四个字。那万丈的光芒一直照射到他内心的最深处,然后又点燃了他的身体。华林激动得不能自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谭华霖在水里摆了姿势,说怎么样?威武吧?激动中华林忙说,威武,非常威武。谭华霖说,那你还不赶紧把我照下来?华林这才想起包里的数码相机。他忙不迭地摸出来,对着谭华霖一阵子猛拍。
  谭华霖见华林拍照,格外得意,挥动着手,将清江的水扬得更高了。华林叫道,蛮好,真的蛮好。
  华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