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7-12 22:22      字数:4706
  普莱服神甫 著
  第一部
  这个故事是在我与格里厄骑士邂逅那天开场的,大约是我动身去西班牙的半年前。我虽然深居简出,但有时不得不顺从我的女儿,作几次短途旅行,出门的时间也力求短些。
  有一次,我女儿要我去鲁昂城,请求诺曼底最高法院处理几块土地继承权的问题。那些土地是我外祖父遗留下来的,我把继承权让给她了。返回的路上,第一天晚上我在埃夫勒过夜。第二天从那里上路,走了五六法里'注'路,赶到帕西镇用午餐。我进镇子的时候,看到的景象令我惊奇。整个镇子骚动起来,所有的居民都冲出家门,成群结伙地向一家下等旅店的大门跑去。那里停着两辆带篷的马车。马还没有卸套,累得浑身大汗,看光景是刚刚到达。我停了片刻,想打听一下为什么如此混乱。但是,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口里,我没有问出个究竟来。他们根本不理睬我,只顾乱哄哄地拥向旅店。后来,一名身系武装带,肩扛一杆火枪的解差走到门口。我招招手让他过来,请他告诉我那样骚乱的原由。
  “没什么,先生,”他对我说,“有十二名妓女,我同我的伙伴们要把她们押解到哈佛尔·德格拉斯港,让她们从那里上船到美洲去。其中有几个长得很漂亮,大概那些老乡好奇,都跑来看热闹了。”
  听他这么一说,如果不是一位老太婆的唉声叹气把我吸引住,我也就离开了。那位老太婆从旅店里走出来,合拢手掌,大声叫嚷着:“真是野蛮透顶啦,这种事太可怕,看了真让人可怜。”
  “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问道。
  “唉!先生,您进去,”她答道,“看看那场面吧,多让人心疼哪!”
  我也生了好奇心,于是下了马,将马交给我的马夫照看。我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果然叫人心里难受。十二个女子,腰间都捆着绳索,六个人连成一串。其中有一个女子,论其神态和姿容,都同她的处境极不相称。若是在另外的场合遇见她,我准会把她当成一位贵妇人。她虽然一副伤心的模样儿,里外的衣服又肮脏不堪,但她那美丽的容貌却并没怎么减色,因此,我对她的敬意和怜悯油然而生。然而,她扯紧系身的绳索,尽量把脸扭向一旁,躲避看热闹人的眼睛。她力图躲避的姿势极其自然,好像出自羞涩的心理。押送这些不幸女子的六名解差全在房间里。我把领头的拉到一旁,向他打听那位美丽姑娘的身世。他所能告诉我的只是一些非常一般的情况。
  “我们是根据警察总监先生的命令,把她从妇女教养院里提出来的。”他对我说,“事情很明显,她如果品行端正,绝不会被关进那种地方。一路上我多次问过她,她一句也不肯回答。虽然没有命令要我特别优待她,但对她我还是多少照顾一些,因为我看她比她那些女伴的身份要高点儿。”领头的还说:“您瞧,那儿有个年轻人,他若能把她遭难的原因告诉您,会比我讲得清楚。从巴黎一上路,他就在她身边随行,眼泪总是不断。他不是她的兄弟,就准是她的情人。”
  我转身看去,见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他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我从来还没见过像他那样凄楚的表情。他的衣着很简单,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世家子弟。我走到他面前,他站起身来。从他的眼神、仪表和举止中,我看出一种非常文雅高贵的气质,便不由得想助他一臂之力。
  “但愿我不会打扰您,”我坐到他身边,对他说道,“我想打听打听那位漂亮姑娘的情况,您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吗?我看像她那样的人,绝不应该落到现在这种可悲的境地。”
  他诚恳地回答我说,如若告诉我她是什么人,就得先介绍一下他本人的情况。但是,碍于某些重要的原因,他不便透露身份。
  “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点儿,这是连那帮混账家伙都知道的事情。”他指了指那些解差,接着说道,“我爱她简直爱得发了狂,害得自己成了天下最不幸的人。在巴黎,我竭尽全力想把她救出牢笼,然而求告无门,计谋不成,用武力也落了空。即使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离开她。我要同她一道乘船去美洲。”他提到那些解差时还说:“可是,这些卑鄙的骗子丧尽大良,竟然不让我靠近她。我原来倒有个计划,就是等他们到离开巴黎几里远的地方,公开地袭击他们。我曾经找了四个人,他们见钱眼开,答应帮忙。可是,到了交手的时候,那帮家伙背信弃义,丢下我,把钱拐跑了。使用武力已经无法成功,我只好放下武器,向几个差人提出,我给他们报酬,他们起码得允许我跟他们一路同行。他们见有利可图,也就答应了。他们给我方便,让我和我的情人说话,每次都索取酬金。我的钱很快就被他们勒索光了,如今已囊空如洗。我只要靠近她一步,他们就蛮横粗暴地把我推开。刚才,我还不顾他们的威胁,硬是靠近她,他们竟然放肆地举起枪,将枪口对准我。无可奈何,为了满足他们的贪欲,我只好把自己一直骑乘的一匹骛马在这里卖掉,拿钱打点他们,下一段路程好让我跟着走。”
  他说这番话时,虽然比较平静,讲罢眼泪却籁籁地落了下来。我觉得他的遭遇非常离奇感人。
  “您的身世秘密不便相告,”我对他说,“我也就不勉强了。但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倒乐意为您效劳。”
  “唉!”他又说道,“希望实在渺茫得很,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要到美洲去。到了那里,我起码能同我所爱的人自由自在地一起生活。我已经给一个朋友写了信,请他汇款到哈佛尔·德格拉斯港资助我。我只愁去哈佛尔这段路无法应付。”他伤心地看着他的情侣,又说道,“路上想什么办法,才能给这个可怜的人儿一点安慰呢?”
  “那好,”我对他说,“我来给您排遣吧。这点小意思,请您务必收下。实在抱歉,我帮不上您别的什么忙。”
  我送给他四枚金路易'注',没有让解差们瞧见。我断定他们一旦知道他身上有这笔钱,在出售给他方便时,准会要价更高。我甚至灵机一动,想同他们做做交易,好让年轻的恋人在去哈佛尔·德格拉斯这一路上能够随时谈心。我招了招手,让那位领头的过来,向他提出了建议。他尽管厚颜无耻,但还是面有愧色。
  “先生,不是我们不准许他同那个姑娘讲话,”他尴尬地答道。“而是他总想呆在她的身边,这对我们不便。他给我们添了麻烦,破费点钱也是应该的。”
  “说说看,”我对他说,“需要多少钱,你们就感觉不到麻烦了?”
  他竟斗胆向我讨两枚金路易,我当场付给了他。
  “不过,你们得当心,”我对他说,“别再向他敲诈了。我把我的地址留给了那个年轻人,再有那种事儿,他会告诉我的。记住,我是有能力惩办你们的。”
  为了这件事儿,我用掉了六枚金路易。那位陌生的年轻人举止很文雅,再三向我道谢,这使我确信他绝不会生在一般人家,是值得我解囊相助的。告辞之前,我还同他的情人寒暄了几句。她答话羞怯怯的,又温柔又妩媚。我走出店门时不由得想道,女人的性情真是令人难以琢磨。
  此后,我返回家园,又过起孤寂的生活,再也没有听说这件事后来如何。事过将近两年,当我已完全忘却了的时候,又一次天缘巧遇,我才了解到事情的全部始末。
  我和我的门生某侯爵由伦敦来到加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是在金狮旅馆下榻的。因为有些事情要办,我们不得不在那里逗留了一天一夜。午后在街上闲逛,我瞧见一个人,好像是我在帕西遇到过的那个年轻人。他衣衫槛搂,脸色也比前次惨白得多。他拖着一个皮包,看样子刚刚进城。然而,他的外貌非常俊秀,很容易辨认,我一眼就看出他来。
  “我们应该去见见那个年轻人。”我对侯爵说。
  当他认出我时,显得格外高兴。
  “啊!先生,”他吻了吻我的手说道,“借这个机会,我再次向您表示,您的恩情我终身不忘!”
  我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回答我说,他是取海道由哈佛尔·德格拉斯来的。前不久,他从美洲回到那里。
  “看您手头不怎么宽裕,到我住的金狮旅馆去吧。我随后就去看您。”
  我返回旅馆,急不可耐地想了解他不幸遭遇的详情,以及他在美洲的经历。我百般地安抚他,吩咐仆人要对他照顾周到。他不待我催问,就向我讲述了他一生的经历。
  “先生,”他对我说,“您待我这样慷慨仗义,如果我对您还有所保留,那可真是问心有愧,成了不知恩义的小人。我要讲给您听的,不仅仅是我的不幸和痛苦,还有我的放荡生活和可耻的弱点。您听了之后,我相信您在谴责我的同时,不能不对我表示同情。”
  我要提请读者注意,我听了他的叙述之后,当即就把他的经历记了下来。因此,读者尽可相信,本书做到了完全准确和忠实。我所说的忠实,甚至包括不幸的年轻人发自内心的感慨和叹喟,我都照录不爽。下面是他的自述,从头至尾,我没有掺杂任何东西。
  我出生于P城的名门显族。父母送我到亚眠城研修哲学,我十七岁那年结束学业。我在那里生活规规矩矩,被师长们立为全校的表率。博得这种赞扬,倒不是我花费多大气力去争取的,而是因为我生性温和恬静;我潜心学习是出自爱好。我天生嫉恶如仇的一些行为,他们也誉为美德。由于我门庭高贵,学业优异,举止斯文,城里所有有教养的人都熟识我,敬重我。我通过了考试答辩,受到一致好评。主教先生光临了答辩考场,他甚至劝我投身宗教界。他说,我进宗教界准会出人头地,胜过人马耳他会'注'。我人马耳他会,是父母的安排,他们已经让我佩戴十字章,赐号为格里厄骑士。
  假期来临,我准备回家省视父亲。他曾答应我,过不久送我进习武院'注'。我离开亚眠城只有一点遗憾,就是我的一位朋友还留在那里。我们俩一直情同手足。他比我年长几岁,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但是,他由于家境贫寒,不得不进宗教界。我离开之后,他还要修些专业课程,好适应他今后的教职。他的长处很多。在我后面的叙述中,通过他的卓越品格,尤其通过他对朋友的热诚,你们将会了解他的为人。他对待友情的态度就连古人也会叹服。我当时若是听从了他的规劝,就会一直过着纯洁幸福的生活。当情欲把我拖向深渊的时候,他责备我的话,我哪怕能听进一丝半点,也不至于身败名裂到这种地步。他怎么能不痛心呢!他苦口婆心规劝我的话,全被我当耳旁风。我有时还觉得他的话伤了我的面子,甚至以怨报德,认为他太不知趣。
  我定下从亚眠城动身的日期。唉!怎么没有确定在头一大走呢!我若是早走一天,就会清清白白地回到父母身边。动身的前一天傍晚,我和我的朋友去散步,他姓梯伯日。我们看见从阿腊斯城来的驿车到了,就信步跟到停车的旅店。我们毫无目的,只是出于好奇。几位妇女从车上下来,随即走开了。但是,一位少女却独自停在院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样子是她的老仆人,正忙着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我从来没想过男女之别,也从来没有稍稍留意看过一位姑娘,大家都称赞我老实稳重。可是那个姑娘太迷人了,我一见她便顿时燃起情火。我有个毛病,就是非常胆怯,动辄不知所措。但是,我不仅没有退缩,而且居然朝我的意中人走过去。她虽然比我年轻,接受我施礼时却落落大方。我问她到亚眠城来做什么,这里是否有亲友。她天真地答道,是她父母送她来当修女的。我心中一旦注入了爱情,人也就聪敏起来。我立刻明白,让她当修女的意图,是对我的美愿的致命打击。我在言谈话语中让她体会出我的这种心情,因为她比我老练得多。她父母强行送她进修道院,无疑是想扼制她贪图享乐的天性。她这种天性当时已经显露,并且到后来造成了她和我两人的全部不幸。萌生的爱情启迪了我的心智,经院学习使我善于雄辩,我找出种种理由,极力驳斥她双亲的尤情决定。她既没有故意冷淡漠然,也没佯装轻慢不经。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我说,她也清楚地预料到,今后的命运不会太好。但是,她既然逃脱不掉这种命数,看来这就是天意了。
  她说话时明眸含情,忧郁的神态十分迷人,尤其是要把我推向毁灭的厄运的威力,使得我未假思索,就脱口回答她说,我对她十分敬慕,一片深情。如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