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6-27 11:13      字数:4768
  苏长卿眼珠一转,眼底已生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他瞥了眼认真地替自己捶腿的苏重墨,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父皇,我去给您倒水。”
  “咳,咳……不必……”苏长卿涨红了脸,慢慢坐起了身,苏重墨已然倒了茶水递了上前。
  他一直知道苏长卿因为常年酗酒之故,时常咳嗽不止,身为儿子,虽然苏重墨已劝过苏长卿多次戒酒,奈何对方都只是口上敷衍,依旧嗜酒成狂。
  一盏清茶递到眼前,苏长卿缓缓抬头,他又闷咳了几声,这才顺势握住了苏重墨拿著茶盏的手,慢慢仰头喝掉了杯中的茶水。
  “父皇,日後还是少喝些酒吧。”
  苏重墨并未注意到为何苏长卿的手握在自己手上不放,身为儿子的他所担心的只是对方的身体。
  苏长卿含混地应了声,这才松开了手,但很快这只手就拉著苏重墨坐了下来。
  这还是苏重墨及冠之後第一次和苏长卿坐得如此近,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局促,不由自主地便试图坐得远些。苏长卿察觉了儿子的小动作,眉间一蹙,干脆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腰。
  他细细端详著苏重墨已然从稚嫩变得俊朗的面容,忽然想起了上一个轮回里萧远图在苏重墨死後告诉自己的话──太子本就对你积怨已久,我不过是许了一个虚幻的希望给他而已。
  而那时,自己的儿子居然真地为了那样一个虚幻的谎言,不惜起兵反对自己,一直到死。
  想到最後苏重墨宁死不屈自尽在冷宫的惨景,苏长卿的心隐隐作痛。
  “墨儿,你恨父皇吗?”
  “父皇,孩儿惶恐,不懂您的意思,还请陛下明示!”
  苏重墨听见苏长卿突然这般问,以为这性情多疑易变的暴君似乎是对自己有所不满,他立即挣开苏长卿的环抱,急急跪到了地上。
  此时此刻,他所做的一切都需谨慎,如若不小心再得罪了苏长卿,或许还会给之前被自己力保下的太傅带来麻烦。
  果然……果然这孩子怕著自己,心底也必定对自己是有所怨恨的。
  可父子之间这样的芥蒂却又叫他如何愿意承认?!
  毕竟,十年之前,他们父子之间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以至於让他的内心中滋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
  苏长卿默然片刻,伸手扶起了苏重墨,他看著对方有些惊慌与不安的眼神,眉眼一淡,缓缓说道:
  “这些年来,你看著父皇杀了那麽多人,杀了你的二伯,杀了你的陈叔叔,还差点杀了教导你的太傅,你的心里若真无一点恨意,那才叫冷血。”
  苏重墨震惊地望著苏长卿,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然而如对方所说的那样,当自己的父亲变成一个背信弃义,残害忠良,压迫百姓,满手血腥的残暴君王之後,他一直敬慕苏长卿的心中已是禁不住生出了作为儿子不该有的怨愤。
  但同时他却也一直在渴望著,有朝一日苏长卿能幡然醒悟,不再滥杀无辜。
  面对苏重墨的沈默,苏长卿眼眸半眯,心中渐渐激动,他忍得太久了,久得让他後悔,让他不甘。
  “可你不能恨父皇,因为父皇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应该知道的。”
  狡兔死,走狗烹,这一点苏重墨如何不知,他甚至明白苏长卿做这些是在肃清朝中可能威胁到苏氏皇位的权臣。
  只是那些人真地可能威胁到皇位吗?
  他温和寡言的二伯父,豪爽开朗的陈叔叔,以及曾告知自己,就算父皇杀了他,也不可责怪父皇的太傅。
  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连他这後期变得暴戾恣睢的父亲也是。
  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不可被撼动,但稳固的根基却不应当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之上。
  苏重墨没有说出这些反驳的言语,他的心中依旧考虑著不能轻易惹怒苏长卿,否则只恐对方会迁怒更多无辜。
  “孩儿知晓。”
  苏重墨说谎的时候,总是不敢望著自己。
  苏长卿太了解这个孩子的脾性了,他并没有再继续逼问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
  他还有很多时间,相信可以慢慢改变苏重墨对自己的看法和心意,而这也是他不惜用五百年酷刑换来再次重生的意义之一。
  只有父子之间芥蒂消除,他才有可能更进一步地让这个孩子了解自己内心那压抑已久的感情。
  “小子,这世上你我父子相依为命十数载,你记住,就算父皇再怎麽对付其他的人,也不会用那样的手段对付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血脉相连,永不可分的儿子。”
  苏长卿面色沈凝,上前抬手轻抚了抚苏重墨的面颊,悠然说道,“父皇发誓,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孩子,你也不会伤害父皇,对吗?”
  “父皇,我……”
  正在苏重墨满心纠结之刻,魏明之猛然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苏长卿身旁,却见对方满眼柔情地站在太子身边,一只手已经攀抚到了苏重墨的面上。
  “陛下,前线告急,萧远图那厮已然纠合沿途叛军,杀奔永昌而来。”
  “哼,传令给骁骑将军吴德,令他率十万戍卫军先行迎击,切不可自乱阵脚。另外,你立即将朕之前便拟好的赦令传召天下,尤其要让叛军知晓!”
  上兵伐谋,苏长卿没忘记上一次自己是怎麽让萧远图溃不成军的,这一次,他只需要照做便好。
  魏明之讷讷地看了眼苏长卿,又看了眼苏重墨,这才涩然地退了下去。
  他漠然地走在宫内幽深的长廊内,缓慢迈动的步伐让他再次感受到了下身处鲜明的失缺。
  仅仅是酒後的一个偷吻一记拥抱,便让苏长卿冷酷地下令阉割掉了自己。
  那个时候,他还真以为对方是个冷酷无情的之人。
  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每每在面对太子之时,这个冷酷的男人总能流露出自己梦寐难求的温柔与深情。
  前半辈子为苏长卿杀敌卖命,後半辈子像只阉狗那样卑微行事,这就是自己的一生吗?
  魏明之突然质疑起了自己活著的意义,他闭上眼,苦涩地笑了笑,负著手渐行渐远。
  遣走了魏明之,苏长卿自己也还有事要处理,他看了眼依旧愣在旁边的苏重墨,抬手拍了拍对方的面颊,嘶哑地笑道,“好了,朕要召集内廷的大臣开个会,太子你若无事便下去吧。”
  反正以後他们父子两时间还多,想与儿子多聚聚有的是机会。
  苏长卿抱著这样的想法坐了下来,他看著苏重墨离去,就像最初看著对方来到一般。
  吴德比之萧远图终究还是差了不少,虽然苏长卿所设下的攻心之计颇见成效,但是卫戍军却因为吴德的贪功冒进而吃了大亏。
  不得已,苏长卿只得考虑御驾亲征。
  但是这一次情势已全然不同,外有萧远图大军压境,内却有未被自己彻底铲除的林安。
  林安人望颇高,虽然手中并无实权,但是朝中却仍有那麽一批人依附在太傅门下。
  当初自己处死林安之後,很快就拔除了朝中林安暗植的势力。
  可现在事态的突然转变,苏长卿一时竟是找不到机会打压林安底下那些势力,萧远图打著诛暴君的旗帜而来,若自己再为了林安搞一次肃清,只恐人心更失。
  看来,一切都只能留在他剿灭反贼之後再进行了。
  苏长卿不满地咬了咬牙,鼻中轻哼了一声,冷厉的目光环视著殿中的大臣,思虑既定之後,这才缓缓说道,“朕离开永昌後,此处便暂由太子坐镇,常侍魏明之辅佐,其余众人皆听号令,不得有违。此际正是危急之时,任何人胆敢不轨妄动,族诛!听见了吗?!”
  殿中的大臣听见苏长卿威吓的言语,顿时纷纷跪了下去,苏重墨站在一旁,侧目看了眼如猛虎般盘踞在龙椅上的父亲,心中也不觉为他的气势所惊。
  只有将这个最重要的地方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一个是自己无比疼爱的亲生儿子,一个是即使被自己阉割也一心忠於自己的臣下,苏长卿相信,有他们在,自己便无後顾之忧。
  临行之前,苏长卿特意召来魏明之,再做嘱咐。
  “太子毕竟年少,内外之事你需多操心提防,特别是要好好提防林安,切勿让他作怪。”
  苏长卿仰头猛灌了一口酒,灼灼的目光中已是充满了期待,他很快就会打败萧远图,平定叛乱,接下来,他就会好好地与苏重墨再做一世父子。
  魏明之恭顺地点了点头,略带尖锐的嗓音显得十分平静。
  “陛下放心,微臣一定不负所托。”
  “嗯,去将太子唤来。”苏长卿放下酒壶,也不管此时已是三更天,忽然便想再见一下苏重墨。
  “天色这麽晚了,想必太子已然休息,不如明日再召见吧,陛下您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多嘴!去把墨儿替朕叫来,朕就是今晚要见他!”
  苏长卿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心中却想老子见儿子天经地义,哪怕苏重墨睡得再香,乖乖从被窝里爬过来看看老爹也不过是尽人子之道。
  毕竟,这一去,终究是上战场,刀剑无眼,要是有个什麽万一……
  苏长卿自觉晦气地咳嗽了几声,心中更为不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方才胡思乱想之故,他总觉得阎君那森然的笑容似乎昭示著这一次的重生并不会那麽顺利。
  可现在既然自己在人世,那麽他就是人间的帝王,阴间的帝王又算得了什麽?!
  苏长卿垂下眼帘,阴郁的眼中蔓延出一抹倔强的目光,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改变自己与苏重墨之间的命运,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伤害那个孩子。
  魏明之奉命去传唤苏重墨,最终却没在东宫见到太子。
  一番逼问之下,太子亲随终於透露出了苏重墨悄悄去探望太傅之事。
  如果自己将此事回禀给苏长卿,苏长卿必然震怒,说不定便会重惩太子,乃至杀了林安。
  他这半生跟著苏长卿也算是忠心耿耿,看著对方一路杀尽功臣,如今身边也就剩两三个当年起事跟随的兄弟了,林安也算是故人之一,所谓兔死狐悲,魏明之亦为他现在的下场感到一丝伤感。
  苏重墨没想到口口声声答应自己会放过林安的父亲,会将他这一生最尊敬仰慕的太傅伤到这样的地步。
  本是那麽清贵雅然的林安赤身裸体地被关在屋中,十指也少了一根,而他浑身都是纵欲过後的伤痕残迹。
  “太傅……”苏重墨轻轻唤著林安,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前。
  林安目光茫然地看了苏重墨一眼,只是叹息著苦笑。
  “你还来做什麽?今日的我,早已不是殿下的太傅了,我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条任他玩弄的疯狗而已,哈哈!”
  如果不是自己去求情,太傅或许还不会受到这样的虐待,苏重墨想起苏长卿曾经刻意逼死他手下第一猛将陈朗时的笑容,这才清楚地记起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阴险狠毒的人。
  他怎麽就那麽傻,真以为对方会答应自己的请求了呢?
  对於他的父皇来说,任何有可能威胁到皇权的人,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这人曾作出多麽大的贡献,到最後都难逃一个死字。
  苏重墨心疼地半跪了下来,他紧紧抱住林安赤裸消瘦的身体,泪水不禁流出。
  “是我害了你吗,太傅!”
  林安麻木的面容多了一抹笑意,他抬手反搂住苏重墨,一步步将对方引导向了苏长卿绝对的对立面。
  “太子殿下,您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总有一日,陛下是会杀了我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怪他,他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啊。”
  “不!他怎可如此?!我没有这样残暴不仁的父亲!我没有!”
  苏重墨痛苦地哽咽了起来,他长长一叹,喃喃说道,“爹已经变了,自从他做上皇帝那天起,他就变了。”
  “傻孩子,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父皇,你切不可胡言乱语,万一传到陛下耳中,我又如何能再保护你呢?”
  林安爱抚地摸著苏重墨的头,俯在对方耳边轻声说到,他冷冷地看著苏重墨满是泪水的面颊,心底生出了一丝恶毒的快意。
  有什麽能比让一个苏长卿最爱的人去恨他,让人愉悦呢?
  “太傅,你已经教给我太多东西,这一次,让我来保护你吧!总之,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苏重墨言语坚定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眶虽然依旧有一些发红,却已然敛住了之前的冲动与痛苦。
  从太傅府出来的苏重墨正好遇上来寻他的魏明之。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苏重墨点了点头,旋即打马往皇宫奔去,肃冷的夜风之中,很多往事浮现在了苏重墨的脑海之中,最後,他猛地摇了摇头,将那些已经永远失去的回忆丢在了风里。
  眼看著苏重墨离去之後,已经离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