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1-06-17 09:37      字数:4699
  范理阳和姜献丰自知,虽则饭庄内上下人等忙里忙外,生意儿却是一般,起初两个月,银子竟是一个劲往里塞,却不见丁点回音。客流稀少不说,单是一个现钱交易就堵了大部回头客。后期虽是靠着服务周到、酒菜量多拉了一部分客源,却满打满算,合个开销儿,赢利却是说不上。
  中元节前,范成德差人快马送来二百两银子,称以备不虞,并告之范忠庭切莫生急。这二百两银子端的是时候,范忠庭正自为无流动银钱发愁,堪堪儿解了燃眉之急。这稀稀落落的生意,众人一番热乎乎的兴劲儿,便有些松懈,贺云鹏更是急得拖了场子,竟是病了。
  范忠庭上完香,三人一路无话出来,已是天过未时。
  姜献丰见范理阳一个人独自低了头兀自边走边连连点头,便道:“理阳兄弟,你倒肚子里边有个想头了,黑夜里看来也是睡不个踏实觉了。”
  范理阳没言声,走着走着突地停住,两手一拍,自言自语道:
  “有了!”
  范忠庭和姜献丰被他吓了一跳,惊道:“你倒有什么想头?”
  范理阳道:“少东家,我倒有个法子,或可让我们饭店多些利润,若是行得通,或可比如今多三五倍利不止!”
  范忠庭和姜献丰一愣怔,笑道:“你倒说说看。”
  范理阳就地儿蹲下,捡了一根枯枝儿在地上写写画画,道:“少东家,姜大哥,你们且听听这个法子使得使不得。”
  两人大奇,竟不顾黄土煤面儿,就地儿盘腿坐了,道:“说说!”
  范理阳道:“我却是受那彭小姐的启发,我们饭庄儿为何不能也来个全程包办?”范忠庭道:“全程包办,咋个包办法?”范理阳索性也就地坐了,兴奋地道:“两个法子。一个是包干,就是咱们可推出几个档次的食法儿来,比如,五两银子席面定个标准来,就那几道酒菜,可让人随意挑得三五样;十两银子定个准儿来,三十两银子再定个准儿来,以此类推。这样一来,诸如我们预先设好了定星,任那客人挑来挑去不过那些酒菜,银子却是预知的,让客人心里有底儿,又多了挑选的余地,显见得是为客人着想,我们却省了料省了事。其最大的益处就在于,让客人进门选标准,一旦定得标准就得先交银子,既防了饭后赊帐,又在心里边给了客人作主的空间。这是一。”
  范忠庭和姜献丰听得极是有兴头,便道:“二呢?”
  范理阳想了想道:“这二嘛,得少东家我们先破些费了,就是回扣。”两人不解:“回扣?什么回扣?”范理阳道:“这是针对大席面的。少东家且想想看,这大席面在哪?一则城内婚丧嫁娶是一个例,另一个就是官家。”姜献丰道:“你倒细说说,我却愈是听得不解了。”范理阳看看两人,道:“其实这个道理简单之极,就是我们预先打出牌子,把优惠的条件儿摆了明处。比如说,逢个城内婚丧嫁娶包办酒桌,如吃得一百两银子,我们店内返还五到十两,让人觉得这银子出去还能有个回音儿,一来我们饭庄儿虽少收入了些,却赚了声誉,赚了回头客;二来这其间却有个互惠互利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法却是对着一般人家。而对官家这个大庄东,我们却不能明里说了这回扣。”
  范忠庭听了,将辨子往后一甩,挪近了身子,不住点头道:“不能明了说这回扣,那怎么个暗法?”
  范理阳道:“看这大同府,府厅、同知、通判衙门儿十多处,那大大小小官员儿能塞了一个御河桥,显见是放不下,哪个不是车马炫耀般尽入酒店饭庄儿,一切花销尽是铺排争着露脸显摆,又有几个是吃自己银子的?自是不心疼,把这府官儿拉了来,尽有一两个衙门儿尽够我饭庄一年好买卖了。”
  范忠庭听了,不免有些丧气,嘴里嚼了根草节儿,道:“这一个道儿显见不合理,你道这衙官儿听我们使么,咱叫他来就能来了?”姜献丰亦笑道:“这当得理阳兄弟,别说是知府大人,就那同知、通判的官儿你拉得一个半个,这事儿准成。”范理阳却也不在意,笑道:“阎王爷难见,可这小鬼儿却好见。这天底下,能使小鬼儿乖乖喝话的你道是什么?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范忠庭道:“你是说打下头人的主意?可这衙门百道门千条窗的,却是找得个主儿,这主儿还得通手有这个拉拢安置官员老爷生活起居的权。”范理阳站起身来,眼睛紧盯着远处湛蓝深邃的云天,狠狠道:“莫师爷!”
  范忠庭和姜献丰同时惊道:“就是整日里在御河桥一带四处转悠、大肚子的知府衙门里的莫师爷?”范理阳点点头道:“正是。我听得人说,这莫师爷虽无品无衔,是个落魂举人,不过却腹蕴机谋,熟知兵法,据说有洞悉雄略之才,先年在平叛历次大同府内义军时,建立累累功勋,甚得知府大人赏识。”
  姜献丰沉吟道:“却不知这莫师父吃不吃这套儿?如若是个铜墙铁壁怎办?”范忠庭道:“不怕他清廉,就怕他不爱钱!”范理阳飞起一脚,将地上一块石子踢得老远,道:“正是这个理儿。”
  中秋之夜,塞外古城大同端的是热闹。时下,朝廷八旗劲旅、绿营汉军各路征讨捷音频传,波及全国范围内的义军几被悉数剿灭,尚余南明小朝廷,已是气息奄奄,朝不保夕。北京城内,十六岁的爱新觉罗。玄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专政弄权的辅政大臣鳌拜及其余党尽数铲除,政局趋于平稳,天下终显安宁之势。康熙帝一扫政坛阴霾,由挂名儿皇帝走向前台,走上亲政之路。各省、督、抚、州、县等官场无不想尽法儿,极尽能事在这节日大搞民众联欢,大显局势安定、与民休息的意思。
  还不到掌灯时分,阴暗了的天,人们原想着那月亮爷儿要被云遮了,却渐渐拉开了层脉。午后,四下里便起了风,护城河道两岸的垂杨柳率先舞得晃晃悠悠,风掠过河道里平砥如镜的水面,略略掀起一圈圈涌荡不定的潋漪。官道上仍三三两两远道而来未及归家的人们纷纷驻了车马看那狰狞天色,莫不有些委屈:显见得是要下雨,这中秋团圆节却是过得不尽人意了。谁知未及黄昏,风却突地住了,笼罩了满天的阴云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星辰密布,瓦蓝的底儿,深邃辽阔。人们纷纷惊呼,这分明寓示了康熙爷力挽狂澜、拨云见日的莫大功勋,竟是连老天爷也触目开恩了。
  大同城内各条街巷通弄,清石板路面被渐渐升起的明亮月光儿照得泛了光洁透亮。沿北御河一带商家云集街面上,面铺的罗圈彩带幌子、棉花铺的红条红穗幌子、药铺的两三角一四角的幌子、乐器铺大圆鼓幌子、酒饭铺金鱼儿带尾幌子等尽自层叠林立,彩带儿红得纯鲜、黑得凝重,即亮堂又极有跳跃感,将偌大一个长街扮得风姿绰约、深厚浓重。从各个铺柜内传出大人们的说笑声、小孩们的打闹声,都自忙碌着在各家院落儿里摆出大条案子来,上面早早摆了十数个盘盘碗碗,里面供了月饼、糖果、西瓜、苹果、梨、葡萄、毛豆等品类,光这月饼就有十多个品种,这大同府本就各路商人云集,各地过节乡俗自然随人到了地头,几乎汇萃了整个三晋特色。那月饼,有拓了模儿印了福禄喜祷的圆饼儿、有刻了圈道印了彩的方饼儿、有简略点了红点子的球状圆饼儿、有层层敛了皮末儿的酥饼儿、有干脆包了糖馅儿的实饼、更有那拓一大大月字的薄饼,那大的却如磨盘,小的却不及半个手掌,那厚的尽可包了斤半馅,那薄的却似光剩了皮。供得有些时候,得先让着月亮爷吃得饱了,人们方能开饭。开饭之初,大人小孩们以吃供品为讨得吉利,含了个与月亮爷分享美味的意思。
  “天香居”内自是热闹非凡。
  五六个伙计都是外乡人,按理俗,都应得回了家去团圆,却见少东家留下过节,便纷纷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这三晋出外谋生者,走南闯北惯了,生了哪里都是家的念头。节不是正紧,挣得银钱才是理。
  “天香居”当日歇业一天,院里院外,一派忙碌气色。店里几个伙计按照范忠庭吩附,出街面上弄了好大一副猪骨头,不及晌午便洗净了安顿进厨下的大锅里,炖了多半天,到得日落时分,已是香气漫得一院。
  宫兰杏俨然成了半个主,指使伙计们搬桌抹凳点香上供,忙得喉咙倒有些嘶哑,却是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当院摆了一张可容十五六人同座的桌子,十多个凉菜热菜一溜水往上端。一个伙计当院大叫:“起锅喽!”早有人上前便揭了炖锅头的锅盖。
  范忠庭坐在桌首,回头朝东房望望,叹了口气道:“云鹏兄弟倒累得不轻,堪堪儿过节竟病得下不了地。”宫兰杏一边在桌上分发碗筷,一边笑道:“前儿个着人看了,受了寒气,一是累得二是熬的,配了些药,躺得歇息个三五天,些许好了。”范忠庭起身道:“不能起身儿么,我去看看。”宫兰杏笑道:“少东家,用不着你,他全身烫得历害,没力气下不了地的,我自给他做了一些爽口素食。这一大家子人,能离得了你,你须得招呼他们,我去看吧。”
  宫兰杏从南房端了一碗韭菜炖蛋黄,又拿了两个酥油饼儿进了南房。
  大炕上,贺云鹏躺在中间一动不动,唇角干裂,眼窝深陷,面色腊黄,眼睛瞪着屋顶直愣愣一动不动。
  宫兰杏用手试了试额头,竟还是有些发烫。
  “兰杏姐,月亮圆了么?”贺云鹏微弱地问道。眼见得平日里铁打的个后生说病就病得起不了炕,宫兰杏竟不住有些哽咽,跨坐在炕沿边上,用小勺子将蛋黄搅烂了,又将月酥饼儿叉碎了,拌在一块,道:“一天只喝了些水,却没吃丁点饭,不是个事儿。来,我喂你。”说着用勺子挖了半勺月饼末蛋黄儿送到他唇边。
  贺云鹏张开嘴,费力地吞了,问道:“唉,兰杏姐,这些天我这心里一直不大畅快,却似有个症结堵得慌。”宫兰杏怔了怔,道:“云鹏兄弟,你和你爹你娘一样,是个要强人,你是惦记这个饭庄的生意,我知道。”贺云鹏顿了顿,道:“开这庄子花了近二千两银子,你却不知,那一千五百两银钱本是范老东家的。范东家是个唯义之人,他收留了我,我却擅作主张说动少东家动用这笔银子开了这饭庄,少东家又未经老东家同意从粮款里提了三百两银子,原想指望将这生意开得大些,我自苦些累些不当紧,却不料成这般不死不活的光景,我心里堵得慌。”宫兰杏奇道:“我原以为那一千五百两银钱是你的股金?竟是范老东家的。”贺云鹏摇摇头,便简略将二十年积攒北上天延村还钱却被范成德拒收,自己入商铺的事说了,提及二十年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话头儿,宫兰杏竟听得眼泪汪汪。末了,劝他道:“你且莫要为这事伤心,范老东家这番情自是有的时候报,再者,我隐约听得他们几个正为生意想法子呢,原是你病着没跟你说。我倒觉得,少东家并没有丝毫怪怨的意思,你却多了心。”贺云鹏道:“可我却觉得对不住范东家,没给他挣着银子倒罢了,反积压了在这摊子上。我咋就没我爹那本事。可怜他们去得倒早。哎,我也是个苦命之人啊。兰杏姐,你在我跟前儿,我总觉得我娘好似还活着,我想我娘!这大过节的,不知道我爹娘在地下吃得什么、穿得什么,想得我么?”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便不住地顺脸颊滚落,“你道少东家不回家过节,他是想着还有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兄弟,怕冷落了。他的心,我知道,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对不住范家。我也觉得不应如此想,可由不得我。这些日子,一到天黑些,我睡不着就躺炕上瞎想,可这由不得我。”宫兰杏停了手中的碗筷道:“我们都是苦命人儿,没有个家,没有个遮风避雨遮风之地,原想了这一生便算了,却被你们救了来,想死却是不容易。你看看这周围街道儿,大老远都不是外地商人,他们岂不是同我们一样,有家回不得么?谁让我们都是商家,生在这商家里。可想想也是,既是商家,就得受些妻离子散、两地分居的苦楚,你们男人还是好说些,我们这当女人的,纵有苦还没地儿说。外人还道我们这些商家有的是银钱使,尽自眼热,可谁又能尝得我们这些苦味。”
  贺云鹏叹了口气道:“自古商道凶险,外势尚不算得凶险,精神却是种种熬练,这才是大凶险。兰杏姐,现下我倒觉得好了许多,心里头也舒松多了。你放心,好些了我自会振作起来经营这摊仗,咱商人从来都是受得天下苦楚的,范老东家说得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尚正少了历练,比起范老东家和我爹那阵子,已不知好了多少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