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更新:2021-06-05 11:23      字数:4932
  那名护士看来很年轻,当她按著我的手臂找寻血管时,我感到她的手指在发颤,针连插了几次都没插好,肘内侧很快就出现了几个渗血的针孔
  。我感到疼痛而皱起眉头。夏军发现了,他沉著脸,看著那护士又一次的失败,当她再次尝试的时候,夏军压著怒气说:“你会不会打针?如
  果不行的话,换别人来。”
  那护士慌了,小心的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我手臂上的血,难掩害怕地说:“对……对不起……我……”吞吐的话语中是对我的恐惧,再迟钝的
  人都看得出来。
  医生才正要开口,夏军的怒气已然爆发,他直接对著那护士大吼:“连说话都说不清楚吗?你在怕什么!”
  她被夏军一吼,当场就吓得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医生看情况不对,赶紧说话:“你出去,叫Miss陈进来好了。”
  那护士头也不回的逃了出去,才出门口我就听到她的哭声,一旁有人安慰,然后她哽咽地哭说:“我……我怕……那个人是……是爱滋……”
  医生在刹那问不知该怎么说话,而夏军则是气红了脸,当场就要冲出去。
  “夏军!”我叫住他。
  他看著我,停下脚步,最后他没有出门,只是狠狠地踹了墙壁,巨大的声响连病房外面都听得到,还吓到附近的病人,但医生也不敢向他说些
  什么。
  当病房里重新剩下我们两人时,夏军坐在床边,满脸疲惫地望著我,然后握著我的手,脸朝下的小心地将头靠在我肩旁。他很累,我也是。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向夏军说第二句话。直到夏军离去,病房里始终沉默。
  夏军拿了许多东西到医院来,可以说几乎是住在这里了,他已经帮我把酒吧的工作辞掉,而他自己则是拿了一些简单的工作到医院来,为的是
  能够边工作边照顾我。
  我现在才知道那晚我是怎么到医院来的。夏军说,那晚我睡了以后,没多久就忽然不正常地全身痉挛,呼吸断断续续,在送到医院时我已停止
  了呼吸,抢救很久才让我恢复。
  问诊时,我对医生说了之前经常忘记东西的症状,医生怀疑是我的脑部出了问题,才会导至出现健忘的症状,让我做了扫描,但扫描片中并没
  有显示出任何异状。
  “我本来是怀疑你的脑部出现肿瘤受到压迫,不过现在……”病房里,医生向躺在病床上的我解释。
  “我的健忘……跟爱滋病有关吗?”我开门见山地问。夏军不在,我特地挑他不在的时段与医生讨论我的病情。只有这样我才能毫无顾忌地问
  ,彻底了解自己现在的情况。
  “关于这点,我们还要再做检查才能确定……”
  “医生。”我固执地要他回答。
  医生露出很为难的表情,最后他翻起我的病历表,说:“去年你曾经因为肺部及呼吸道的问题被送来急救,住院没几天就离开了。”
  “对。”
  “那一次不是普通的感冒,我们已经确定是卡氏肺囊虫性肺炎。虽然当时我们成功地帮你控制住了,但是从那个时候,你的免疫系统已经出现
  崩溃。我推测……只是推测……你的健忘,是因为免疫系统逐渐崩溃后,病毒侵入你的脑部,造成你不时失忆的情况……之后会怎样,还必须
  观察。”后面的话,医生说来有些迟疑。
  “……病毒侵入脑部,除了容易健忘之外,还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
  “……这个……不一定……看侵入部位,我现在无法给你肯定的答覆。”医生不愿再多说了。
  我笑了一下:“医生,你实在很不会说谎。”他多少一定知道,但不愿对我透露得太过详细。
  “你直接告诉我没关系。我总要知道还剩多少时间,才能安排以后的事。”
  医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以前我看过跟你非常类似的病例,同样有出现健忘的症状,然后住院……”
  “……他有出院吗?”
  医生摇摇头。
  “多久?”那个人在医院里待了多久的时间才死呢?
  “……不到一个月。”
  寒意从背脊升上。
  “你告诉我的朋友这件事了?”
  “没有。”
  “如果他问起,麻烦你不要说……”如果夏军知道我的生命不到一个月就会结束……我不敢想……
  “……我尽量……”医生苦笑著。“你那朋友发起脾气来很可怕。”他大概是想起那天夏军毫不留情地对著护士发怒还有踹墙的模样。
  “他很关心我……”
  “看得出来。”医生勉强扯出一点笑容,眼里带著的是名为“怜悯”的神情。
  怜悯我吗?没有必要,再多的怜悯也不可能改变现实。
  我转头看著病房窗外发怔,开始思考起过去我总是避免去想的事——我的后事的安排。
  “夏,你今天出去谈得怎么样?”夏军出去谈工作的事,回来病房时我这样问。
  “没问题,我把大部分的预定全都往后延,只是像电台那边固定的工作还是要做,但是时间不长就是了。”
  “……夏,你会陪我吗?”我仰起头看他。
  “我当然会。”夏军坚定地回答。
  也会陪著我死吗?这句话我没有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我想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去英国,去法国,去美国……环游世界好像不错!”
  “等你出院我就带你去。”
  “你有这个钱吗?”
  “我会努力赚钱,让你每年都出国玩。”夏军笑得有些呆。
  “好,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每年带著我的骨头出去玩。”我很自然地笑著说出。
  夏军一听变了脸色。“不要说那个字。”
  “哪个字?死?”奇异地,当我知道了生命终点就在前方不远时,我却失去了那股对死亡的恐惧,尤其是当我看著夏军的时候:心中更是一片
  平静,“死”那样避讳的字眼,很顺畅地从我口中溜出。
  “……你不会有事的。”
  “夏……”看著他,不愿残忍地揭破他对我、对自己的谎言。我们心里都清楚,却仍是像驼鸟般不愿开口道出。
  我会死,而且很快。当医生还没说出那一个月的期限前,当我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甚至远在酒吧里浮现出病发的想法时,我就明白了。
  夏军应该也感觉到了,所以他尽他所能地将时间全留给我,只为了陪伴我。
  “夏,这几天我想了一些事。”我示意他坐下听我说。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让我得到爱滋。靠身体赚钱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得到了……要是当初我选择其他的工作,是不是今
  天就完全下一样了。可是……我想了又想,实在想像不出来那时候的我会去找男妓以外的工作,有什么不需学历的工作可以让我轻松拿到高报
  酬的?更别提那是我从小待到大的环境。”
  若问现在的我是否后悔当时出卖肉体的决定,我此时给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是的,我后悔了。
  如果那时我选了别条路,或许今天我可以和夏军相处更长的时间。
  现在我只能安慰自己:若不是如此,我不会与夏军相遇。
  “……”夏军安静地听我说。
  “那行业里当然也有人即使染了病还是照样接客。但我没有……我头一次感到原来自己还有良心这种东西,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也够让我下定
  决心不再当男妓……之后,我一直很害怕,怕有一天就这样死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恐惧把我以前的尖锐性格磨平了不少,可是也让我对
  外人筑起了厚重结实的防壁;寂寞让我从心底渴望有人能主动踏进我的世界,能够陪著我……爱我……我太被动了,我不敢主动去接触别人,
  可是我也不敢奢望有人在知道我的病后还会接近我……”我想起那个为我打针,最后害怕到哭出来的年轻护士。
  我看向夏军:“你是第一个,应该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病后,还固执地不肯放弃的人。我到现在还能清楚的想起当你知道我有爱滋病后
  ,再次见我的那个晚上……”
  那时的我低垂著头走路,眼睛的余光瞄到前面有人,黑夜里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再往前走,感到那人也向我走来,最后站在路灯的灯光底下,
  晕暗的灯光已经足以照出一个人的面貌了。
  夏军站在那里,脸上是腼腆的笑容。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无法拒绝夏军的任何要求了。
  “那时候……是我最扭曲的时候……我连最后一点点良心都快被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助吞掉……是那时候的你把我拉回来的……”
  “毅……不要哭……”夏军轻轻拭去我不知不觉中流下的泪。
  “我当初应该拒绝你,不应该留下你的……”这样,今天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独自死去,不会拖著他下水。
  “为什么不应该留下我?我造成你的负担了?”
  “你是负担,那我是什么?一个一无是处的累赘,”我苦笑,在短暂沈默后,我说:“夏,跟你在一起两年多,我很幸福,过去那二十多年的
  时间,还比不上这两年的满足……”
  夏军有些无措:“说这些干什么?出院以后我们还是会住在一起……”
  “最近我常会忘记一些事,不趁现在还记得的时候跟你说,说不定又会忘记……”
  “没关系,就算忘了,只要一直想,一定也会有想起来的一天……你不用急著现在就说的……”
  傻瓜!遗言就是要趁早说呀!否则就算将来我在那边想起来,想对你说些什么,你也听不到。
  我在心里笑了起来,对夏军的心疼也慢慢涌上心头。
  我就要留下他了……
  “夏……我想出去晒个太阳,你去拿轮椅过来?”住院期间,我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衰竭,一天中有一半都是在昏睡间渡过,孱弱的
  身体让我极少下床,生命之砂不断消逝。
  “我去拿,你等一下。”夏军听完,立刻如忠犬一般的往门外走,打算把轮椅拿进来。
  我看著他的背影,连眨眼也舍不得地看著。
  这个有些正直,个性诚挚的男人,深爱著一无是处的我,他对我的付出改变了我,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时光,也让我爱上了他……
  我能为他做什么?在我即将死去,再也无法陪伴他的前一刻……
  我希望……他的未来,在我死后更加灿烂幸福……
  在医院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这不是因为忙碌,而是由于我的健忘。
  我的健忘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前一刻的谈话,我在下一秒钟可以全部忘记。我的情绪在大部份时间是平静的,但偶尔也会出现不稳定的
  状况,有时易怒,有时忧虑,我几乎无法控制,可以说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而照顾我的夏军都忍了下来。
  医生说我之所以情绪不稳,完全是因为我的脑部受到病毒侵入。在看到夏军这一阵子照顾我的疲累样子后,我忍不住叫他回家去休息一天,不
  需要待在医院里陪我,但他死活不肯,坚持睡在医院里。
  领教过他的固执,我也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每每看到他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打盹时,就舍不得闭上眼睛,一直看到他醒来为止。
  “……毅,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夏军帮我准备午餐的时候,发现他说了一堆话后,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带著紧张的语气问。
  “没事,你刚刚对我说什么?”脑海中出现一处奇妙的空白,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但还是直觉地回答了夏军。
  “我说,前几天我去酒吧帮你领了你来不及领的薪水,那个……你们都叫他小玲吧!她问我你到底怎么样了,我……”
  夏军话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问了:“小玲是谁?”
  “毅!”夏军听了之后,惊讶得放下手上的食物,在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后,确认我不是跟他开玩笑,激动的问:“毅,你忘了吗?她是你
  们酒吧老板的女朋友呀!”
  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女孩的模糊轮廓,但那女孩的脸我完全想不起来,更遑论她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夏军勉强压下激动,一字一句的说:“毅,再想想,你绝对记得的……”
  “……毅是我的名字?”实在想不出来,好像所有的记忆被搅成一锅粥,又杂又乱。
  夏军颤抖著手,看著我脸上迷惑的神情说:“唐毅,你叫唐毅。你叫唐毅!我呢?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你是夏军。”说也奇怪,混乱的记忆中,只有他的名字可以在第一时间想起。
  夏军听到我毫不犹豫的说出他的名字,不禁愣了一下。
  我觉得头有些晕眩,在他发愣的空档躺回床上,才闭上眼,脑海中的混乱便突然消失,刚刚的想不起来的事全都记起来了,好像之前的遗忘只
  是大脑在跟我开玩笑似的。
  “夏,我记起来了,没事。”一回复记忆,我开口就是安慰夏军。
  “你没忘了我……”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