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散发弄舟      更新:2021-05-23 21:18      字数:4821
  但你要知道,如果他从小也有条件接受我们同样的教育,他会和我们是一个模样的!现在,我想我对他的情感,就像他对他的草原,他的牛群,他的家乡。
  你知道他的家乡有多美吗?这个季节,雪山下丛林满山遍野的杜鹃已经开放。团团簇拥的红,伴着雪泉从高山一路滚下来,直到我的脚底跟头。身体被淹在花丛中。。。。。。而前方的草甸子上,还有青兰,还有党参,钴蓝色紫堇,喇叭一样的波罗花,一小朵一小朵、有点害羞的点地梅。。。。。。是的,你所能感受的,花的妩媚,娇艳,花的海洋,天堂,它们都陪在我身旁,热情而踏实。我爱这样的地方,想永久地留下来。但是这里草原海拔太高,冬季漫长而寒冷,空气稀薄。
  唉,要我怎么说!如果我和月光结婚,我将要永远留在高原。可我现在心脏扩张严重,心天天作痛,饮食不适应,导致胃病复发,时常吐血。身体不允许我留得太久。
  而我也不能带走月光。他没有出藏生活的能力。并且我的工作也不能让我轻易放弃。今天又吐血。吐得很凶。实在坚持不住才给你写出此信。至此,我已经整整失眠两个月,睡觉只能依赖安眠药和定心丸。
  可是蒋央,如果有钱,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就可以带月光到我们学校对面那个低海拔的雪山峡谷里去,开辟一个适合我们内地人生活的家园。那雪山峡谷,海拔不过一千公尺,四季如春。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最重要的,我就不必离开草原,离开学校,离开我们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
  我泪流满面,冷的,还是贫血,手指骨哆嗦不止,不利索,一笔一划地拼凑,才写完这样的信。然后打马到县城邮局,发快件寄给蒋央。
  这是我第二次给她写信。
  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前,冗长的一封信寄出去,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复。我不失望。跟她说至如此,即便她收不到信,想必也能感应。我相信什么事,只要心灵相通,就会有感应。父亲去世之前的日子,有三天,我心口痛得厉害,彻夜不眠,后来匆忙往家赶,还在路途中,噩耗就传开了。。。。。。回家扑向父亲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抓住那个手,从温软十指间一点一滴向父亲身体上方抚摸。轻轻捏起他的手臂,还有些微弹性,要用一点温度,来等候迟盼不归的人。。。。。。那一晚,我为父亲守夜。一整夜地望他。他的头顶上方,清油灯整夜地亮着,父亲睡在清油灯下。我朝父亲跪下来。从香炉里渐渐浮起的青烟中,我望见父亲双目微闭,安静地睡去。又像在等待。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等我回来为他送终?还是等我回来再听他的嘱咐:将来,无论你在哪里,孤儿工作,要做,就不放弃,好好做下去!
  那时,我感觉大地从地心深处喷薄出的冰凉,扑在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心裂开的声音,小小的心脏,蓄积山崩地裂的力量,剧烈,粉碎,空茫不知所向。
  一种痛,就是这样失去亲人。需要独自去承受,慢慢捱过,谁也帮不了。那时刻,我没有给蒋央送发丧的信。没有告诉她我失去家和亲人。没有告诉她我的痛。这种痛,只有一个人,慢慢捱。
  可是现在,我是多么需要一双聆听的耳朵。需要朋友。需要蒋央和湛清啊。
  长信寄出后,一个人坐在邮局外的台阶上发呆很久,然后我打马爬上县城上方更高的山岗,站在风里,泪禁不住地流。山峦无尽,草原早春的风似是回暖,却是伤寒更多一些。海拔四千公尺的冰凉空气里,氧含量不过十五个点。再上一道山梁,更为稀薄。呼吸越来越短促时,却看到一位红衣喇嘛快马加鞭地朝我追来,老远就发出气喘吁吁又真切的声音。
  〃梅朵老师,您刚刚离开县城邮车就上来了!有您的一封信,我怕耽误,就赶送过来。〃
  〃哦呀谢谢,谢谢您喇嘛!不是您及时送到,一上草原去,又不知哪天我才能看到它了。〃
  接过信,一看却是蒋央的。称呼用的是我前一封信的落款〃梅朵〃,那个字字句句,粘着花粉气息的文字。
  〃梅朵!梅朵!三年了,若不是收到你这封信,我和湛清找不到你!为什么这样长久不给我们写信?而上封信写得那么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清晰地说出来!我们在为你着急!若能收到此信,一定要细细地,明明白白地写个长信回来。告诉我,我和湛清应该怎样来帮你?还有,我们想知道你的生活,这三年你在高原上的生活!〃
  上高原
  好吧蒋央,现在,我能收到你和湛清的回信,我知道,你们是幸福的。那么就让我慢慢来告诉你,我在高原上怎样的三年,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一恍惚,就变成了具有酥油味道的女人。
  你还记得三年前推荐我上高原的耿秋画师吗?当年他跟我们口述过,他们家乡的山里有一座孤儿学校。
  事实上那哪叫学校!当时我进山来,所面对的只是画师的朋友、草原上多农喇嘛自家的一座土坯碉楼而已。孤儿们一个也不见。而喇嘛的这座碉楼,亦是废弃已久。黏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经年风雨把墙体表层早已侵蚀过半,随处可见沙石剥落后形成的斑驳伤痕。那墙体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网。一些藤条沿着碉楼墙体奋勇爬上二楼,钻进破碎窗框里。几只小鸟不时地从中钻进钻出。麻雀呢还是画眉?它们却在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全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
  如此荒疏景象,叫人措手不及。
  我站在碉楼前望望这,望望那,哪儿也不能安稳我的目光。
  多农喇嘛紧迫地站在我身旁。面色莫大不自然,语气充满恳切,一个劲解释,说姑娘,途中没能跟你具体介绍学校情况,也是怕你了解到真实情况后没有信心上来。自从我们的耿秋画师到汉地结识姑娘以来,画师是多多地跟我们说起姑娘的的善根,与佛祖的缘分。虽然画师本人不能亲自送姑娘来,但是有我在这里,姑娘尽管放心,生活,安全方面不会有问题。希望姑娘能够留下。草原上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太需要人了!
  提及失去父母的孩子,我的目光顷刻间即直线地跌落下来,陷入我的少年。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从山里也领回一个孩子。一个瘦弱迟钝的女孩。父亲说,往后叫她阿灵吧,我们要把她养得跟我们女儿一样水灵。
  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妹妹。而我的生命,从此就与这样的孩子有了某种潜在的联系。唉!三年前阿灵在接替父亲手里的孤儿工作时,突然遇难,去了那方我们无法企及的天国。当时噩耗几乎把湛清的心扯走一半。在那过后,父亲相继离去,从此我的心也被扯走一半。。。。。。
  蒋央,这些你都知道。不知湛清现在过得可好?有你的陪伴和照顾,我想他能恢复过来。而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阿灵,和他们未了的愿望,惊疑的脚步也就迈不开。
  决定留下来时,问起多农喇嘛,孩子们在哪里。喇嘛却是脸色凝重,语气更多地意味深长,说娃娃们啊,需要上草场去,需要一个草场一个草场去寻找的。这样的工作不会是一天两天,所以你先得生活下来,等完全适应好草原环境,才能进入具体工作。我带你上草原吧。
  喇嘛便又领我继续上路。
  一路上不停地换乘交通工具。开始我们坐拖拉机进山。路跑到尽头后,又坐摩托。到山道陡得加不起油门时,只得丢下摩托,骑当地牧民的马。最后连马也无法穿越那种陡峭山崖,我们就下马徒步。又是大半天的翻山越岭,最后才到达目的地──麦麦牧场。
  这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局限于我紧迫的视觉,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遥远的地方,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这雪山不同于一般常规的锥形山体,倒像是一朵朝着天空待放的巨大白莲花苞。欲是绽放,却又蓬松地合拢一处,呈现犹开不开之羞态。在它的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的冰川。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
  多农喇嘛充满敬意地给我介绍,说人们来到麦麦草原,穿越再深的丛林也不会迷路,因为雪山在前面。它会启示你、护佑你。而麦麦草原人称它为白玛神山。白玛在藏语中意为莲花。因此雪山在麦麦草原人心目中即是圣洁的莲花。
  这朵巨大而神圣的〃莲花〃,一直以一种隐世姿态处于茫茫山野丛中。纯净,却充满孤独。
  我想我是理解多农喇嘛的,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地要求我留下来了。
  只是蒋央,你肯定不能体会我孑然一身处于茫茫高原的感受!当时我站在麦麦草原最为突兀的草坝子上,巴望着白玛雪山,想给你写信,想告诉你我的情绪──感慨与困顿交混;爱,与被困的感觉。
  但是没有地方寄信。
  多农喇嘛说,往后你要想写家信,我差人来给你送吧。
  帐篷(1)
  喇嘛带我走进麦麦草原一个帐篷人家,坐下后才被介绍,我整个夏天将要住在这里。他用当地藏语对我投住的人家交代完我的生活之后,即匆忙离去。说是要去赶一场寺庙的念经*。望着喇嘛的背影在草线间消失,我感觉自己的语言也长着脚板儿一样,跟随喇嘛走了。
  失去基本的语言交流,我不知道这一夜与这家牧民要怎样沟通。
  这是一个典型的一妻多夫的家庭。女主人巴桑,介绍说四十岁,但怎样看也像是跨过五十的女人。额头和眉角间爬满五十岁劳动妇女的那种粗野皱纹。槟榔圆的脸,面色酱黑,晒得皴裂。头发很长很黑也很乱。用酥油编织起麻布一样的辫子,几乎像一件雨衣遮住上半身。她穿的一身劳动氆氇(当地对藏袍的称呼),褐色还是灰色,也许蓝色,但是沾染上黑的牛粪和灰的泥沼,混乱了我的视觉。
  女人在朝我笑,目光却有些陌生和紧迫。她有三个丈夫,分工是:大丈夫在白玛雪山背面的农区种地,收获的青稞正好供应牧区口粮。二丈夫下草原经商,把农区多出的青稞和牧区多出的酥油卖出去,再换回农牧两区必要的生活用品。小丈夫尼玛留在草原上和巴桑女人放牧。他们生有五个共同的孩子。
  这个奇特的帐篷人家,几口人的目光就那么紧紧地盯住我笑。因为语言不通,我也只能回应他们同样的笑容。我们就这样对视很久。却不知道怎样来招呼。巴桑朝我比划,指着嘴。应该是问吃点什么。我观察四周,地上全是生生的蒿草,潮湿又遍布牛粪。我没有了食欲。
  巴桑却非常实在地从牛粪地上端起一盆生牛排。油麻藤的根茎模样、那种生黑的牛排,肉被风干在骨头上,其间粘着干涸的油脂。女人用手抓起两条要递给我,又在嘴边作出吃的比划。我想我再也吃不下,哪怕一口,那些生硬而腥膻的东西早把我的味觉破坏了。
  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接受了一小块。并且装模作样地要往嘴里送。这一家人看我接受食物,一直紧迫的神色才放松开来,只朝我〃哦呀哦呀〃应声点头。每个人的脸上因此都释放出友好的笑意。
  我只好撕下一块生牛排尝试着吃起来。进嘴的时候即闻到一股腥膻,不是那种新鲜膻味,却是一种肉食混合着皮毛,经过轻度腐化,再被烈日烤干后的,那种阳光下毛与皮肉混合的毛腥味。我的胃立马翻腾起来,想吐出牛排。
  但万万不能吐。牧人一家五双雪亮的目光正充满信任地瞧着呢。我只好咬起牙关狠狠心,咽口气囫囵地咽下去。喉咙里立即就有被刮伤的感觉,刺痛,浓烈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扑。
  想呕吐。我捂嘴往帐篷外跑。但是巴桑家的两条小狮子般的大狗却拦在门口,朝我野蛮地狂叫,铁链攒得〃哗啦〃作响,爪子刨着草地,狠命地朝我扑。吓得我鼓噪的胃酸一下又噎了回去。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们开始围着锅灶烧火。她的小女儿积积摇摇晃晃走到帐篷口,在细声细气地喊尼玛。她不叫他阿爸,或者小阿爸。她对于三个爸爸都直呼其名。因为她不知道哪个男人才是自己的阿爸。她的紫提子模样的小脸,紫得发亮的高原红,满身泥污,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都由衷地陷入一场期盼中。
  一头小牦牛在回栏时走散,积积的尼玛阿爸循着小牛的叫声,找牛去了。
  男人回来之际,一场急雨没有征兆地砸下来。小牦牛和小男人皆被打得浑身透湿。他俩在大雨中拉扯。小牛倔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