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5-21 16:19      字数:4737
  他看着我,表情很古怪,似乎想笑,但又像想哭,过了好一会,他才伸手哆哆嗦嗦地抱紧我,我乖乖让他抱着,抬头小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心脏不行了,要做移植。”
  我立即说:“有合适的脏器吗?”
  “有,”他呆呆地看着我,说,“但是他居然坚持来这家医院做。他是故意的,他要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令我良心不安,备受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足以击垮一个人。
  第 31 章
  傅一睿匆匆赶去心脏外科,不让我跟着去,只是握着我的手,后来又紧紧抱了我一下。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是不想介绍他的家人给我认识,他是不愿意将我带入那种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漩涡中,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在家庭问题上,傅一睿有种无法掌控的脆弱感,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我就是知道。
  我想起我们在美国那会,有一年过圣诞节,我打工的地方放假,我百无聊赖,看不下书,于是去给孟冬打了个越洋电话。那时候为了省钱也没敢说太久,挂完电话后夜还很长,我便穿了大衣围上围巾出门散步。路上很多疯狂玩乐的青年男女,有扮成嬉皮士的圣诞老人,也有成群结队去教堂做祈祷的,我跟着人流涌进学校附近的小教堂广场,天气太冷,正好有人发了一根蜡烛给我,我便点燃取暖,跟着周围的人哼圣歌,就在某个瞬间,我忽然一回头,突然就看到傅一睿了。
  他那个时候穿着单薄的外套,手擦在口袋里,站在教堂外并没有进来,烛光和灯光映照在他脸上,从青年时代就显得轮廓坚硬的脸此时更显得线条冷硬。他目光直视前方,说不清是在看哪,也许是圣坛上布道的牧师,也许是伸手无法触及的回忆,没有表情,感觉要通过他的眼睛触及到有关情绪的东西,需要穿越整个银河系那么远。
  我当时已经认识他了,但并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傅一睿,也许跟詹明丽那样的美人有暧昧,也许私下里有各种肤色各个年龄段的美人充当情人,这些都只是也许,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但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圣诞节前夜,在美国那个聚集了棕色黑色黄色白色等各色人种的地方,我看到他忽然有种奇异的亲切。
  因为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理解了他,隔着人墙,隔着攀着蜡烛的祈祷的歌声,我忽然就理解了他,我想他大概是孤独了,人总是有那样的时候,哪怕再粗粝的神经,再出色的交际能力,但突然之间就短路,一片空白,不知所以,不想按照正常的轨迹做一点自己往常该做的事。就如现在这样,这种感觉是无法诉说,无法分享的,但可以并置,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将两个孤独的人并置在一块的可能,得出结论是他大概不会反感。
  于是我托着蜡烛挤回门边,冲他笑了笑,把蜡烛给他。
  傅一睿那时候愣了有足足五秒钟才接过蜡烛,然后,正如我所料到的那样,他没有问问题,只是正儿八经地托着那个蜡烛,凝视着烛光摇曳,跟着我一起听牧师布道,差不多四十分钟后,大家一起高声诵读主佑世人,阿门。
  那个蜡烛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想吹熄它,傅一睿制止了我,他郑重地将蜡烛放到门口长桌上,那上面零零散散摆着些相框,是这附近已逝世的信徒。
  “信教吗?”他大概无话找话,想了半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算吧,”我摇头说,“家里信,但没强迫我。”
  他点点头,又沉默了。
  “你呢?”我反问他。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另找个话题时,他淡淡地说:“母亲,我妈妈,她信。”
  “那很好啊,我家里,外公外婆都信,很祥和的状态,真羡慕他们,有宗教信仰的人真幸福。”我大大地叹了口气,笑着问他,“学长,你本人不信教的对吧?”
  他看了我一眼,怅然地说:“我不信,绝对相信什么需要一个人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但我做不到这一点,我是个怀疑主义者。”
  他的这个自我评价从此便存留我心,在过了多年以后,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那个少年老成,从未失态的傅一睿在不算熟悉的小学妹跟前说出这句话。同样,在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也重新想起他这句话,突然之间,我意识到那个独自伫立在教堂门口的傅一睿,跟抱着我一言不发的傅一睿,尽管中间隔了那么多岁月的沉积 ,可是他们很相似,他们都在展现一种原本的脆弱,一种属于一个人内心深处恨不得遗忘了的脆弱。
  我忽然担心起来,我放下手中正在校对的实验数据,匆匆忙忙关了灯离开实验室。我朝住院大楼快步走去,心外科准备手术的病人都在那,我还没到达,却发现那里今天来了格外多的医生,仔细一看,居然都是医院的主要领导和出了名的专家教授,一个个平时都轻易见不着的,突然间都集中在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退了一步,真想避开他们,却被邓文杰眼尖瞥见,他低头朝身边我们科室另一名主治医生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医生点头,离开他们,快步朝我走来说:“张医生,邓副主任请你过去。”
  我满心狐疑,却不能问什么,只得跟了过去,邓文杰朝我点点头,指着我说:“李院,这位是我们科的青年骨干张旭冉张医生,也是留美的医学博士,很有经验了。”
  李院朝我和蔼微笑,我心里惊骇莫名,瞥了邓文杰一眼,堆了笑对院长说:“李院长您好。”
  “你好啊小张,我早就听说过你了,成绩不错,不愧是小邓手下的得力干将。”
  “哪里,邓副主任谬赞。”我讪笑了下,看看周围,全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的医学界前辈,有的甚至是别的医院的,这么多大佬聚在这,是开学术会议?
  我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李院铿锵有力地握着邓文杰的手说:“那许老的手术就拜托你了,别有压力,我们信得过你。”
  邓文杰笑得格外真诚:“领导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尽最大可能让许老康复出院。”
  我微微皱眉,许老,那是谁?正想着,李院伸手到我跟前,我吓了一跳,忙同样伸出手握住,李院笑着说:“小张啊,也拜托你了。”
  我心想拜托我什么啊?但这话不能当着领导的面问,只好学着邓文杰信誓旦旦地说:“李院请放心,我们心外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我想这句话都是电视上经常说的,信手拈来,不费功夫,可在场的人都笑了,他们一个个用看晚辈的眼神慈爱地巡了我几道,看得我直冒冷汗,终于放过了我。李院说:“那咱们进去,再给许老打打气?”
  一群人鱼贯而入了边上一个高级病房,邓文杰也想跟着,我暗自一把拉住他,硬拽着他留在队伍最后。等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我才问他:“喂,怎么回事啊?”
  邓文杰笑得高深莫测:“咱们扬名立万的时候来了。”
  “什么意思?我听着怎么像要给谁动手术?哪号大人物?姓许吗?市长还是省长?”
  “政府高官来了,哪可能集齐这帮老家伙?”邓文杰指着其中两个悄声说,“看到没,那些人早功成名就,哪里还需要拍高官的马屁?”
  我点点头,这就是学医的好处,再长袖善舞,钻营取巧的人,也无法走关系让别人替自己动手术,医学界腐败混乱,竞争无序是存在事实,但它也是一个确确实实需要靠真本事说话的地方。走到一定境界的名医,确实是有资本不去奉迎拍马,且一个个备受尊重,或多或少都有点怪脾气。我皱眉问:“那是谁?”
  “姓许,你想想,中国外科医生中几个姓许的?”
  我立即恍然大悟:“许麟庐?”
  邓文杰不无羡慕地说:“可不就是那个老家伙,做医生得做到他那份上才真叫牛,拿国际奖项给中国人增光,发明的技术载入医学史册,创下的手术记录至今没人能越,还以他个人名义成立医学奖,最重要的,是快七十了身边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陪着,你还别说,老头挺中用啊。”
  我失笑说:“加油吧邓医生,至少最后那条,你努力一把,还是有希望实现的。”
  邓文杰瞪了我一眼。
  “他心脏有什么问题要到咱们这做?”我皱眉问。
  “移植。”邓文杰说,“我看了他各项指标,手术难度不高。”
  “等等,移植……”我忽然想到什么,一抬头,却看见傅一睿从那个病房慢慢走出来。
  我顿时明白了,也顾不上邓文杰,三不做两步追上傅一睿,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问:“说实话,许麟庐是你什么人?”
  傅一睿深深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你爸爸是许麟庐?”我低喊一声,惊骇到张大嘴,随后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天,你爸爸是许麟庐,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傅一睿长长叹了口气,轻声说:“你看,我就怕你这个反应才不说。”
  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不是,我这个反应很正常吧,这医院里任何一个人,听说你是许麟庐的儿子都该有这种反应好不好?我觉得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也很理性,我绝对不会有靠着你或者你爸牟私利的念头,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么多年朋友,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爸爸就是大名鼎鼎的许麟庐?”
  “因为我不喜欢当他的儿子。”傅一睿淡淡地说,“我连姓都改了,除去生物特征上的父子关系,我恨不得跟里面那个人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跟群里的朋友聊天聊得忘了时间。
  第 32 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很平淡,像在诉说不相干的人和事,但我却分明感到满心苍凉,心脏的位置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扯得生疼。我想一个儿子要到什么程度才说跟父亲除了生物特征这样无法剔除的关联外,无论是道德还是情感,他不愿承认与那个人血脉相连。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刹那之间,我想起他跟我说过目睹自己母亲自杀,那时候他才十岁,想必是一个人目睹了整个过程吧?一个孩子,单独一人,无可依靠,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去发疯,去死,这个经验,在那一瞬间想必不仅令他感觉被母亲抛弃,而且可能还被父亲抛弃,他们都出于不明晰的原因推开了男孩,让他独自一人,太小就知道什么是独自一人。
  我张开嘴,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来,我被傅一睿身上笼罩着的坚不可摧的冷漠拒之门外,我知道打开那扇门,其实看得到里头的浓厚的悲哀,但我徘徊在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詹明丽那样循循善诱的女人,我笨嘴拙舌,心理阴暗,我甚至都不相信人的伤痛是能够被他人抚慰的,我也从来不相信积极乐观就能改变命运。但在这一刻,对着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傅一睿,我忽然首度很迫切地想找到合适的安慰他的字句。
  傅一睿定定看了我超过一分钟,然后面无表情从我身边走过,我的心刺痛起来,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像在被看不见的黑色漩涡吞噬掉一般,如果不这时候拉他一把,就此失去他也不一定。
  说不定会就此失去他也不一定。
  我被这种认知切切实实惊骇到了,在他越过我,走了差不多五分钟后,我猛地转身冲他走远的方向拔腿追去。我追得那么急切,一路差点撞翻好几个人。很多同事都以为我遇到什么急诊,纷纷给我让道,有一个甚至好心提醒我:“张医生当心点,别摔了。”
  我来不及对别人做出反应,因为我到处没看到傅一睿的影子。我气喘吁吁冲进整形外科的时候,赵大姐告诉我,傅一睿根本没回来过,我又跑去门诊大楼,护士说没见到傅一睿到这。我莫名其妙开始恐慌,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人,就像在梦魇中一般,仿佛一闭上眼还能感觉他就呆在你熟悉的位置里,但等你跑过去,却发现他根本不在那。
  而这种时候我才发现,我习惯了傅一睿在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很多年了他一直在那,我从没想过他会不在,他就像一个导航定点,突然失去了,整个航线都陷入混乱当中。我跑得满身大汗,才醒悟该给他直接拨个电话看人在哪,摸到口袋时,却发现手机我根本没带在身上。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我抬头看向门诊大厅漂亮的巨大椭圆形玻璃屋顶,握紧了拳头,进了电梯,按了通往最高层的数字。
  这所医院有个地方对我跟他都很特殊,那就是门诊大楼顶层天台的侧面水箱外凸出的一处小平台,那里一般没有人去,站在上面俯视整座医院,会有种奇异的减压效果。地方是我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