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5-21 16:19      字数:4755
  就好,这个康复的概念,并不包括重建这个女人的容貌和给予她重获一张正常人的脸背后应有的尊严。
  只有傅一睿想到了,他不动声色地做了这一切。
  傅医生从来不是天使,他整天板着脸,可他明白一张脸的尊严。
  冷静而自律的傅医生仿佛自成一个严密的系统,其私人生活无法窥测,以至于当了他这么多年老友,我忽然想起一件严重的事,我发现都好几年了,还从未在傅一睿身边看到一个称之为固定伴侣的女士。
  想当初我离开美国的时候也曾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但他一回国这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他忽然说出几句这么感性的话,我才发现:
  傅一睿单身的时间似乎有点太久了。
  想来,傅一睿对恋爱有远比我成熟的观念,他注意到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喜欢自己幻想的投射对象。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按照你的喜好而塑造的,不管你爱上谁,都是一个与你相异的个体,出身不同的家庭环境,受过不同的教育,可能还有跟你截然迥异的生活习俗,那个人,有令你疯狂的魅力,就有令你厌恶的缺憾。
  只是人总是要成长到一定年纪,才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缺憾,才能够明白对方并没有因为你爱他头顶光环,他只是一个跟你一样的普通人。
  我到了孟冬死了之后才慢慢明白,其实他从来就跳脱任性,他有艺术家的激情,却也有那一类人不可避免的幼稚和冲动。摄影师孟冬,也许永远需要新鲜的女人和新鲜的爱情,他会移情别恋几乎是不用奇怪的事。
  那么,为什么他能跟我维持了十来年的恋爱关系呢?
  他跟我在一起,也许是互相需要,我们再也找不到世界上第二个人如我们这样相互熟悉和相互信赖,我们有过一样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他因为早慧,我因为孤僻,我们都很难交到朋友,在我们还学不会如何去应付孤独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永远比一个人更容易捱。
  我们很早就一块试过接吻,互相触摸对方的身体,我们在一块看布列松的画册,分享老海顿的唱片,我们在那样的天真岁月中成为对方真正意义上的唯一,像秘密战壕中的战友,能交付性命,能不相互背叛。
  我们比兄弟姐妹还亲密无间,比恋人还相互依存,就像长在一块的两棵植物,紧紧缠绕,互相分享阳光雨露,互相抵挡暴雨风霜。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这么一个片段:曾经我们有过一个秘密基地,在小时候,宿舍楼楼梯间里有不被使用的小储藏室,我们门锁撬开,里面收拾干净,铺上草席,有时候还拿易拉罐的铁皮罐插两朵野花。在这间储藏室里,我跟孟冬一起吃从孟阿姨的碗柜里偷来的肉干,喝一种味道很苦的茶,捧着书,一人一个耳机听老式的爱华随身听里海顿的磁带,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无数的周末下午。
  有一天,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我也交到一个朋友。那女孩带我去她家偷看她父亲珍藏的武侠小说,我没有同样的秘密交换,于是就带她参观了我跟孟冬的秘密基地。
  我至今还记得那件事,清清楚楚,犹如昨天发生过的一样。我带着那个女孩只是打开了储藏室的门,刚刚迈进去就被放学回来的孟冬发现,他大力地拽着那个女孩的胳膊将她拖出来,然后,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孟冬冲我涨红了脸狂怒地大叫:“你怎么敢带别人来这里?你这个叛徒,叛徒!”
  叛徒这个词在我们孩童的心目中是个很恶毒的形容词。它意味着人格低下,品德玷污,我从来没想过孟冬会这么骂我,我跟那个女孩都被他吓得哇哇大哭。
  一直过了好几天我们才和好如此,孟冬严肃地警告我:“下次再带人来秘密基地你就死定了。”
  我点头,可是还想知道为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那是我们俩的地盘,别人来的话会弄脏那里!”
  到今天我当然可以用仅有的心理学知识为孟冬这种童年时期的偏执行为冠上某个名称,他偏执,性格中有疯狂的因子,控制欲也很强。他固执地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我们俩自成一国,有任何踏出圈子的步伐都被视为背叛。
  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分析孟冬。我只想如何令孟冬高兴,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成为一个高出日常生活的象征,我追着他,竭尽所能去靠近他,按他的喜好来塑造自己,做他喜欢看我做的事,我爱他。
  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根本从没认识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孟冬。
  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理解过他,在我们互相如交叉的直线那样渐行渐远之后,我必须承认,我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就这点而言,傅一睿对情感的认识,确实要比我聪明。
  可聪明不是幸福的必然条件,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邓文杰、詹明丽、李少君,个个都有先人一步看透世事的天赋,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称得上幸福。
  傅一睿动情的话只吐露两句就必须嘎然而止;邓文杰与女人相处根本不敢去涉猎巅峰之后的坑坑洼洼;詹明丽被一个男人当众摔擦手巾;可她照样得仪态万方地挺着脊梁;李少君倒是能一头撞上那个负心寡义的混蛋男人,可撞完了,她不让我看她被殴打的那一巴掌。
  谁都不容易,这不是一句套话,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状况。
  我叹了一口气,被过来陪我散步的傅一睿听见了,淡淡地问:“有烦心事?”
  “没,”我疲倦地笑了笑说,“有点累了。”
  “那稍微走走就回去吧。”
  “我知道了。”我低头看脚下的石板,从门诊大楼到住院大楼,穿过庭院的话有一条曲折漫长的石板路,“我说,傅一睿,有句话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冒犯了的话你别介意啊。”
  “说。”
  “你在咖啡厅说的那几句,就是假如你喜欢一个女孩那几句,当然说的很好,但我每次想起都觉得伤感。”我顿了顿,鼓起勇气说,“我在想,你不会有什么悲情往事吧?”
  傅一睿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到心里发毛,忙说:“你刚刚答应了不介意的。”
  他撇过头,看了看远处的树木,低声说:“没什么悲情往事。”
  “真没有?”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点点头,微笑着看他说:“没有就没有吧,但你知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随时会做个好听众的。”
  傅一睿微微眯眼说:“你脑袋里到底在编排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笑嘻嘻地说,“也许我在设想,其实你一直暗恋詹明丽之类,哈哈,太有意思了。”
  傅一睿登时黑了脸。
  “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我笑呵呵地说,“对了,说起詹明丽,我那天有看到她,有个外国男人跟她在大庭广众下吵架,还骂她很难听的话。”
  傅一睿皱眉说:“是不是很高大,棕色头发,皮肤发红,长得像南欧人?”
  我仔细想了想,点头说:“对。”
  “那是她前夫。”
  “那个指挥家?”
  “是,同时也是一个擅长将自己的无能推诿到女人头上的窝囊废。”傅一睿冷哼一声。
  “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不清楚,也不好跟你仔细说,我只知道他们离婚闹得很不愉快,离婚完了又抢孩子监护权等反目成仇,大概是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我想起詹明丽挺拔的背影,慢慢叹了口气:“我能帮什么吗?”
  “她做什么早已心里有数,不需我们帮倒忙,反正只要相信她能最终获得最大利益就对了。”
  我想起那个气急败坏的白种男人,不觉莞尔,点头说:“学姐确实强大,但即便获得最大利益,对女人而言,伤害就是伤害,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傅一睿皱了眉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你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问:“胸口的疤痕要去除吗?”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用了。”
  “也是,你也穿不了低胸衫。”傅一睿面不改色地说。
  我尖叫一声,回头捶了他一下,笑骂道:“傅一睿,你一天不寒碜我不舒服是不是?”
  傅一睿嘴角微微勾起:“你要真介意,我可以给你打折做隆胸。”
  “去死。”
  我们正闹着,我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低头一看,是孟阿姨的电话,我带笑接了:“喂,阿姨啊,我是冉冉。”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我皱了眉头,又紧接着喂了一声。
  慢慢的,电话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呜咽声,仿佛深夜受伤的动物隐含在喉咙口的悲恸,我吓了一跳,忙连声问:“阿姨,阿姨你在吗?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冉冉,”过了好一会,孟阿姨才带着哭腔说,“冉冉,我到今天,我到今天才拿到冬冬从中东给我们寄来的圣诞礼物,那个包裹,由于各种原因,在海关那扣了很久,我跑了无数次,今天才终于拿到我儿子给我寄来的圣诞礼物,但就在刚才,我摸着他给我们挑的羊毛披肩,我忽然明白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呜呜呜,冉冉,冬冬真的不在了,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 19 章 (修文)
  》
  孟冬骨子里是个浪漫的男人,那种浪漫并非指送花雨中散步或者在你楼下点蜡烛之类毫无创意的事情,孟冬的浪漫是化到日常生活的点滴之内的,别人是用诗意来点缀生活,他是用诗意来经营生活,跟花多少钱无关,跟有没有观众参与无关。孟冬的浪漫,就是他会让他爱着的女人感觉自己非比寻常,独一无二,你身上仿佛带着一种奇妙的魔力,能反馈到那个男人身上,让他眼睛晶亮,热情澎湃,他如果是诗人,你就是他的诗魂,他如果是画家,你就是他的画眼,他是摄影师,那么你就是能令他的照片熠熠生辉的灵感来源。
  孟冬常常说我要给他滋养,他常常会三更半夜跑来我房间抱着我说我要你给我充电,他会举着相机欣喜若狂地朝你奔来说冉冉你看我今天拍了超级棒的画面你快看这都是你给我的灵感。
  在我们还是青少年的时候,每逢我生日,他必定会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坐很久的公共汽车,到一座荒凉的庙宇,或者某个城乡结合部热闹的农贸市场,或者一处废弃的厂房,或者一间别致的咖啡屋。
  在那个时代,他给我拍了无数的照片,侧面的,正面的,剪影的,倒影的。
  我在他的镜头下慢慢改变,圆润的少女的脸庞逐渐线条拉长,清澈的眼眸逐渐笼罩上雾气和迷茫。
  他常常看着我的照片说,冉冉,你看你二十岁就有了四十岁女人的目光。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们哪里也没去,就是花几毛钱坐渡船,来回地徜徉在江面上,大声笑,唱歌,吹江面上的风。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正如几十年前流行过的一首诗所描写的那样: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彼此,并且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话,我真的以为只有我能令他笑得开怀且轻松愉快,我想我是他饥渴时的泉,是牛奶淌蜜的迦南地,我是他的信徒,因为我如此崇信他说的一切,他怎能不爱我。
  他那么浪漫,他连去当战地摄影师,都会每年圣诞节给我寄能讨我喜欢的礼物,比如手工编织的中东地毯,漂亮的阿拉伯面纱,有时候一个包裹只寄一片被子弹穿过的树叶,有时候是一枚瓦片磨就的护身符,上面由他亲手画上即兴的图案。
  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爱我,事实上我后来也明白了,他必然是爱着我的,孟冬那样浪漫到骨子里的男人,哪怕让他虚伪一丁点,他都受不了。
  问题只在于,他不是只能对我一个人如此,换个女人换个对象,他的诗魂画眼灵感缪斯也能是另外一个人。
  我对他是不可或缺的,但过了属于我的阶段,不可或缺的女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
  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想得透彻,我想那么浪漫而独一无二的爱情,青梅竹马的相濡以沫,共同见证的孤独和默契,如果这些都不能令爱情忠贞不二,那么我还能付出什么来交换?
  答案只可能是,爱情的现实远比设想要残忍脆弱。
  我想明白了,但我的内在仍旧一片荒草,就如枯水期的非洲大草原,所有的动物全都迁徙,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我终于没办法再配合孟阿姨的哀伤,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我面无表情地拿着电话,想象着孟冬寄给我的披肩,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必定触手柔软,上面有繁复的阿拉伯几何图案,有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色彩搭配。
  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