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24
  吧!他妈的中国乱到不能再乱的那一天,‘文化大革命’才能结束!要不是没个结束的!”
  我们学校是“捍联总”掌权。只有几十个“炮匪”。我们不敢在学校里暴露身分。我们仍得参加“捍联总”的活动。我们可算是“炮匪”的“地下成员”吧!我们经常对“捍联总”的活动进行点小破坏,比如将他们写在“紧急通知”上的活动时间偷偷更改啦,藏起他们的旗帜啦,盗走他们的公章啦,撕毁他们的大字报大标语啦,割断他们的广播喇叭线啦,以“炮轰派别动队”的名义往他们的头头家里写恐吓信啦。。我们做这些事,觉得自己如同革命电影中机智勇敢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觉得是在与“白色恐怖”进行卓越的斗争。
  我们认为所做的一切还是不够英雄,无非是抗日战争时期儿童团做的一些事。连“小兵张嘎”为革命所冒的风险我们还没冒过呢!
  我们渴望着经历真正的出生入死。
  有一天,我们凑在一起来商量,英雄所见略同——人人都认为我们应该参加“炮轰派”的“别动队”。
  腰间明面插着短枪,站在装甲车的踏板上,抖擞威风,招摇过市,突然出现在什么地方,将一份“借”据啪地拍在一张桌子上,凛凛地说:“以革命的名义!我们借。。”
  或者凛凛地说:“你们不要再死心塌地追随‘捍联总’了!我们‘炮轰派’总有一天是要掌握政权的!。。”
  那是何等的气魄?
  这一切光想一想都使我们一个个激动不已!重要的并不在于“总有一天”“炮轰派”究竟能不能掌握政权。我们对什么鸟政权一点也不感兴趣!政权掌握在谁手中对我们反正都是一个样。重要的在于,除了当“炮轰派别动队”,还有当什么更能使我们显示出自己是些铁血男儿呢?“别动队”——比什么造反团之类响亮多了!
  于是我们纷纷咬破手指,合写了一份要求加入“炮轰派别动队”的血书,由一人揣身上。当夜,我在家留了一张纸条——妈妈,我和我的战友们到我们的根据地去了。我们要为我们的根据地的存在而浴血奋战!如果我一去不回,您千万不要难过。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这乃我和战友们的铿锵誓言!
  我悄悄离开家,与我的“炮匪”伙伴们会合在一起,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哈一机”外,摸过“捍联总”的封锁线,由一个下水道口涉着齐胸深
  的污水钻入了“哈一机”围墙内。
  “炮轰派”的第一“根据地”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四辆装甲车三辆坦克成两列停在大门前,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破门冲出。数千人头戴柳盔,手持大棒,严阵以待。另有三百余名“别动队”员,荷枪实弹,分乘六七辆卡车,个个脸上是肃穆的敢死神情,如同箭在弦上,引而不发。
  原来“炮轰派”的一支“别动队”在执行“特别行动”时,受到“捍联总”袭击,尽数被俘,据“内线”报信,连日来倍受拷打,仍囚禁在某大学地下室。
  他们要去营救战友。我们刚钻出下水道,便被发现,押到了一个女头头跟前。她面容清秀,英姿飒爽。穿一套无领章无帽徽的男式棉军装。她问:“你们从下水道钻这里来干什么?”我们齐声回答:“坚决要求参加‘别动队’!”她又问:“你们不是‘炮轰派’,要求参加‘别动队’干什么?”我们七言八语告诉她,我们是“炮轰派”。“什么人批准你们加入了‘炮轰派’的?”“没谁批准,我们同情你们,我们自己批准自己是‘炮轰派’了!”一个伙伴振振有词地回答。她微笑了,转身望着她的部下们,大声说:“听清楚了吗?连这几个中
  学生也同情我们了!我们的处境真落到这般田地么?”她的部下们却一个也没笑,异口同声回答:“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浴血奋战!死而后已!”字字铿锵,显示出坚如磐石的意志。她又转身望着我们,充满自信地笑道:“你们也听清楚了么?‘炮轰派’并不认为自己可怜呀!”
  我们争抢着回答她,正因为“炮轰派”在强权镇压下不屈不挠,我们才由衷地敬佩“炮轰派”!我们既然投奔“炮轰派”而来,就绝不回去!我们要和他们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我们呈出血书交给她。她看了一会,似乎大受感动,递给另一个人看。那人看完,传给第三个人。我们的血书在“炮轰派”的队列中一一传阅。忽然队列中有人带头高呼口号:“打倒潘复生!救回我战友!”大棒擎举如林,数千人连声高呼:“救回我战友!打倒潘复生!打倒汪
  家军!打倒耗子兵!”省军区司令员汪家道又是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故“炮轰派”称省军区为“汪家军”。“捍联总”捍卫“东北新曙光”,“曙”字被“炮轰派”贬为“鼠”字,故“炮轰派”称“捍联总”为“耗子兵”。我们的棉裤棉衣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泡湿了,直到我们的一个伙伴冻昏过去,才使他们发现。她赶快命令一个人:“带这些小鬼到浴池去洗洗澡,再找几套棉衣给他
  们换上!”于是我们被带到“哈一机”的职工浴池去洗澡。等我们洗完热水澡,换上替我们找来的“炮轰派”孩子们的衣服走出
  浴池,偌大的院子里已空寂无人。我们奇怪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带我们洗澡的那个人说:“去营救我们的战友!今天是我们的一次大规
  模行动,一定要给潘复生一次严厉警告!”我们质问,为什么不等等我们。他说:“这不是儿戏,有生命危险!头头命令不许让你们跟去!”我们正是为了要冒几次生命危险才来投奔他们的,赶上了这样一次机
  会却没让我们去!我们又遗憾又愤怒,质问是哪个头头的命令?他严肃地回答道:“是潘二嫂的命令!”“潘二嫂?就是‘黑大’那个潘二嫂?”“就是曾在省‘革命委员会’门前为‘炮轰派’家属募捐那个潘二嫂么?”“就是刚才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女头头么?”他告诉我们,正是。我们见到了“潘二嫂”!而且还跟她说了话!我们一个个都感到荣幸极
  了!这稍稍弥补了我们因为错过了一次出生入死机会的遗憾。“潘二嫂”在我们心目中是比“阿庆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双全的“炮轰派”女豪杰!“潘二嫂”是她的绰号。她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并没结婚。何以被她的“炮轰派”战友们称为“二嫂”,我们则不得而知了。一次,“炮轰派”的广播车和“捍联总”的广播车在闹市区相遇。所谓“仇人对面,分外眼红”。但那一次双方展开的是一场文斗,不是武斗。“捍联总”的广播车内坐的是一名男广播员,手中拿着厚厚的一份广播
  稿,照稿宣读。“炮轰派”的广播车内坐的是“潘二嫂”,手中无稿。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有稿,一方无稿,优势似乎全在“捍联总”
  一边。
  “潘二嫂”虽然无稿,却镇定自若,唇枪舌剑,出口成章,滔滔不绝,遣词用句,尖刻辛辣,应答质问,逻辑清晰,冷嘲热讽,幽默百出,引马恩列斯之经,如数家珍,据古今中外之典,似文在目。持续三个多小时的一场车头抵车头的辩论,甘拜下风的倒是“捍联总”!里三层外三层站在人行道上看热闹的市民,为“潘二嫂”大鼓其掌。“捍联总”的广播车在掌声中狼狈地退到一个街口,拐弯开走了。
  从那一天起,“潘二嫂”三个字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几乎传遍整个“东方红城”。连“捍联总”的许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认全市休想找得出一个能辩论得过“潘二嫂”的人!
  据说潘复生在省“革命委员会”的常委会议上也曾讲过:“象‘潘二嫂’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谁能把她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谁就等于为我们的新政权立了一大功!只要她肯弃暗投明,我潘复生保证给她个省‘革命委员会’常委当,即使她要当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我们也是可以考虑的!”
  又据说还真有人去拉拢过她,遭她严词拒绝。她是个死硬到底的“炮轰派”。后来她时常带领“别动队”在全市各处演讲,为“炮轰派”募捐。我曾远远地听过一次她的募捐演讲:
  “公民们,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们伸出求援的双手!正义之神在我和你们大家的上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视着我和你们。谁没有妻子儿女?谁没有父亲母亲?‘捍联总’对我‘炮轰派’实行种种封锁,妄图将我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我‘炮轰派’战士个个死不足惜,但我‘炮轰派’战士的妻子儿女是无辜的,他们的父亲母亲是无辜的!他们无辜的妻子儿女和无辜的父亲母亲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因为参加了‘炮轰派’的工人兄弟们的工资早已被停发了。。”
  只要“潘二嫂”往哪一站,一开口演讲,围观的市民,凡是身上带着钱包的;不管你是否认为“炮轰派”有理,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钱包来!
  “潘二嫂”就具有这等本事!她那表情,她那声音,就是能令你感动!她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似的。
  而在她身旁,“别动队”员抬着一个大箩筐,人们纷纷往那箩筐里扔钱。连孩子也不例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满满一箩筐钱!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老百姓,十分的“仗义疏财”。他们普遍比现今要穷得多,却普遍不如现今的人们对金钱看得那么重。这也是“潘二嫂”当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条件之一。
  倘若今天,纵有十个“潘二嫂”,为着更加能引起人们高尚情操之目的,只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箩筐钱!修复万里长城啦,中国儿童基金会啦,支援非洲灾民啦,工资二百来元的人,也是只舍得捐出一角二角的。国库卷如不是分配指标从工资中扣除,十有八九的人可能就不买。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中国人的头脑不再象“文化大革命”中那么简单了,甚至是变得过分的精明了。因而从前那种“仗义疏财”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时简直不能不怀疑:这也算是一种“反思”么?我很迷惑。。
  当年“炮轰派”中有一说法——“范大哥”的理论,“潘二嫂”的口才,冯司令的组织能力。冯司令者,冯昭逢也。他们被合尊为“三杰”。
  我们能不觉着是种荣幸么?
  “潘二嫂”在募捐时,“捍联总”有好几次可以捉拿她,但据说潘复生有指示,对“炮匪三杰”,没经省“革命委员会”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伤害。
  在这一点上,公正论之,潘复生还是挺爱才的。他一直到最后,大概仍怀着几分劝降他们的幻想。当然只能是幻想了。
  而“潘二嫂”不许我们这些写了血书投奔“炮轰派”大本营的中学生参加那一天大规模的营救行动,无疑是不忍我们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险。体现着女性的善良。
  “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仇恨、恐怖、无谓的似乎有理性实则无理性的种种疯狂行动中,的确也时时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环闪耀。它说明到底毕竟是人而不是疯子进行的运动。是人在干着疯事。
  那个带我洗澡的人,又带我们到“炮轰派”家属们的住地,分别给我们安排睡觉的地方。“炮轰派”的家属们,十几家几十人合住在各个车间内。各个车间都很冷。
  女人们在哭,孩子们在叫——是那些被“捍联总”抓去的人的家属。
  我身临其境,对他们的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怜悯顿时从心底涌起,觉得
  是来到了受暴政压迫者中间,产生了一股要与那暴政呐喊着挑战的刚勇豪烈的气概。其实,当年受压迫的又何止“炮轰派”及其家属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着一种暴政的压迫而同时又压迫着别人么?暴政也并不能说是“东北新曙光”,它毕竟代表着力图安定的趋向。暴政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联总”和“炮轰派”不过都是那暴政的必然产物。在这二者之间,是无所谓正义和非正义无所谓是与非的。
  忽然响起了警报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捍联总”的一支人马,趁大本营实力空虚,发起了进攻。扬言要一举拿下“哈一机”这个“炮轰派”的顽固堡垒。
  于是一片紧张。女人们更哭。孩子们更叫。
  几十名留守大本营的“炮轰派”战士聚集到了一起。
  其中一个大声对女人和孩子们吼:“不要哭!不要叫!你们哭,你们叫,‘捍联总’也是不会发慈悲的!有我们几十个人在,就保证你们的安全,绝不会让‘捍联总’攻进来的!”
  几十名老工人也自觉组织起来,人人寻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对他们说:“我们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