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5-13 11:49      字数:4941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八章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