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5-09 17:51      字数:4802
  推到了生命的绝境,于是重犯了1942年在延安抢救运动中得下的精神分裂症,但这次最重,她变得癫狂得怕人,摔东西,把床单撕成布条,指名道姓地大骂大人物,周围的同志都为她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1971年春,白朗带着一身还在流血的创伤,被运到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家里“疗养”。
  北京啊,你还记得十二年前,当白朗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的时候说过——“我会唱着《国际歌》回来的!”现在,她回来了,披着一身凄风苦雨。在北京,他们夫妇有很多共过患难的同志和朋友,但多处在自身难保的遭际之中。有的冒着危险偷偷地把命豁出去来看望他们,或相对无言,或说上几句互勉珍重的话,行动不便的,只能受着感情的宰割,内心里向白朗夫妇祝福平安。
  阳光依然灿烂的北京,人们却过着黑暗的生活。重病缠身,“神志紊乱”的白朗,没有说过话,俨然是个“哑巴”。
  性格坚强,又重感情的白朗啊,一生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的时候,但她没有流过泪。然而,在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她的眼角淌出了两行长长的泪水。1976年“四五”运动爆发的那天,她那布满阴云的脸,忽然漾起了三月的春意。1978年,她的精神分裂症好转;翌年初,白朗——一个奄奄一息的作家的生命也复苏了,二十一年的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给她恢复了政治名誉和文艺一级的待遇。
  1979年,满头白发、历尽苦辛的白朗,坐着手推车参加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不久,她从作协辽宁分会调回中国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从1978年仲春到1980年金秋,我先后看望白朗四次。我又翻阅了她的全部作品:三个短篇小说集《伊瓦鲁河畔》、《牛四的故事》、《北斗》,两个中篇小说《老夫妻》、《为了幸福的明天》,长篇小说《在轨道上前进》,散文集《西行散记》、《月夜到黎明》,报告文学集《真人真事》、《一面光荣的旗帜》、《锻炼》、《群星》以及《白朗文集》(五卷;1981—1986年,春风文艺出版社),使我对这位著名女作家、革命家、社会活动家有了极深的印象。如果她没有这二十余年的遭遇,她能给我们写出多少佳作?!这位叱咤风云的人物能为人民多做多少工作?!
  1980年秋,那是我最后一次访问她,我让她在我的纪念册上题名留念,罗烽递给她一支金笔,她顺手写下了“白朗”二字,并说:“这是我十余年来第一次握笔写字。”在场的女作家逯斐说:“白朗同志,您写得太好啦!”是的,还是那样潇洒、挺拔,同她的人、人格一样。这时,她当年那种英姿和风采,又重现在我的脑海……我希望,这次相见,能是她的新的开始,拣回早被摔掉的笔来,勾销“决不动笔再写一个字”的不幸誓言,用自己全部的爱和僧谱写出由《摇篮曲》、《流亡曲》、《春光曲》、《进行曲》、《回春曲》组成的大型回忆录《一曲未终》,作为新长征的开始……
  但是,她身患多种疾病,身体越来越坏,不得不申请离休。又一个十年过去,她的病并未见好,罗烽先行离她远去,这更使她的精神难以承受。生命就这样最后告别亲人,告别文学,告别再也回不去的东北大地。1994年2月7日白朗与世长辞,数天后在北京八宝山,我流着泪,同一百多位作家一起为她送行……
  1980年10月20日
  1995年春修订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草明
  草明
  白舒荣
  一
  1933年8月。一个炎热、郁闷、令人窒息的下午。
  广州口岸,停泊着一艘待启航的货轮。紧张忙乱的例行检查过后,船缓缓驶出。不知什么时候,从舱底走出一对青年男女,略显不安的神情中,流露出掩盖不住幸福的喜悦。
  男的大约二十四五岁,老练洒脱;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学生模样,身材娇小,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倔强的光芒。
  他是作家欧阳山;她,就是草明。
  “九·一八”的炮声,把中学生草明从政治上混池、苦闷状态中惊醒。她积极和同学们一起奔赴农村宣传抗日救国,但不久便被军阀陈济棠赶回了教室。这时,有位教师介绍她认识欧阳山,他当时已经写了十四本小说,正创办用广州话写给劳动人民看的小报——《广州文艺》。
  欧阳山看了草明的来稿很赞赏,认为是现实主义的写法,鼓励她先多写短篇,还说人家莫泊桑就是先写了很多短篇,后来才写的长篇。她也参加了《广州文艺》的工作。他们一些人自编、自卖,十几期后为当局所禁,又马上把刊物更名《新地》继续发行。她常在小报上发表作品,描写缫丝女工的苦难生活和对命运的反抗。在欧阳山指导下,她写出了一部约五万字的中篇小说《缫丝女工失身记》,连同欧阳山反映流浪汉生活的小说《单眼虎》一起付印出版。为表示她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萌芽,将“萌”字拆解为“草明”,作了笔名。
  她还在何干之组织的秘密读书会里学习社会科学,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广州分盟的成立活动。
  那是怎样的岁月啊!似绷紧的弦,像欢快的进行曲。要应付功课,又要写稿子、上街售报、读新书……这批进步师生和文化人努力的结果,招致广东统治当局的怀恨,放暑假的时候,得知何干之、欧阳山受到通缉,黑名单上也有她。她和欧阳山正恋爱,把刊物托付给其他同志,二人便搭乘了这艘运生猪和菜的货轮。
  经过三天三夜的海上颠簸,他们终于进入灯红酒绿的大上海。经欧阳山的朋友韩起介绍,他们加入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适逢左联一次盛会,欢迎以英国马莱爵士和法共古久列为首的“国联调查团”。她有幸出席,第一次见到仰慕已久的鲁迅先生。有一次,她和鲁迅在一起吃饭,饭后恭敬地递上一枚牙签。鲁迅先生说:“我不需要,全是假牙,也许敌人听后会高兴,以为我老掉牙了,但他们高兴得过早了。”她为先生的幽默和斗争精神深深感动着。
  有人冒草明之名,在第三种人的刊物《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赶夜路》。她气愤之余,写了二百字的“声明”,斥骂冒名者的无耻,希望能在《申报》增刊上发表。鲁迅认为此举实为他人做义务宣传,便代为草拟数言,让她附在下次发表的作品后面,既达到目的,又不扩大宣传。这时,她领会到革命先辈的战斗艺术。
  1935年,她被国民党逮捕,投入监狱。鲁迅先生在经济上大力援助她,出狱后,又为她介绍医生看病,甚至亲自查看德文诊断书。鲁迅先生对晚辈的亲切关怀和帮助,使她深受感动。终生难忘。在文学道路上,茅盾也给她不少帮助。
  她和欧阳山在上海结婚,二人以卖文为生,生活虽然清苦,却不乏斗争的诗情。她常常参加左联组织的飞行集会,秘密张贴革命标语,在盟员之间、盟员与进步文艺界、与工厂工人、国际友人之间开展丰富而有意义的活动。她也曾先后和沙汀、叶紫、欧阳山、艾芜、杨骚、杨潮等作家,在“小说研究会”就创作上的倾向性、创作思想、创作方法等重要问题进行过热烈的探讨,还曾担任刊物《作品》的编委,参加过“左联”最后一个机关杂志《现实文学》的工作。在上海的岁月,对于她坚定地走上为革命、为人民而创作的道路,是极为重要的时期。
  二
  1933年10月,在左联《文艺》月刊上,发表了她的短篇小说《倾跌》,这是她正式登上文坛的记录。
  《倾跌》,通过描写三个缫丝女工沦落为私娼的不幸遭遇,反映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由于外资入侵,我国农村手工业凋敝、破产,农民贫困化的悲惨景象。作家饱含着热情和希望,塑造了倔强、不屈和觉醒中的女工阿屈的形象——这可以说是草明一生致力于塑造工人形象的起步。
  继《倾跌》之后,她在《作家》、《文学月刊》、《申报·自由谈》等刊物上,又陆续发表短篇小说《没有了牙齿的》、《倦》、《进城日记》、《大涌围的农妇》、《和平的果园》、《阅历》、《我们的教师》、《小玲妹》及小小说《汉澜桥畔》、《魅惑》、《水鬼》、《表兄弟》和中篇小说《绝地》。这时,可以说是她一生创作的第一高峰。
  她的作品,在思想内容上,主要是揭露和诅咒黑暗,从侧面反映工人和社会下层人民的反抗和斗争。艺术表现上,她不太追求情节和结构的完整,而是致力于人物形象的刻画,长于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表现人物的性格,也长于描写人物心理、形态和景物,自如地运用第一人称,以“我”的闻见为线索,带动情节的发展,发现人生的种种画面,令人感到亲切信服。
  她为什么将自己的爱和同情寄予工人、穷人;为什么将自己的仇恨和反抗掷向剥削压迫者呢?除了受进步思想的影响,革命理论的教育外,显然和她个人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
  三
  顺德县坐落在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它盛产稻、甘蔗、蚕茧、香蕉、鱼类。很久以来,制糖、缫丝工业就很发达。草明的家在顺德县桂洲乡。
  母亲是雇农的女儿,九岁时,因为小弟弟生病无钱医治,自愿卖身换取兄弟的性命。由于医治不及时,小弟弟一命归天,当姐姐的却做了广州一个徐姓官僚地主家的丫头,永远失去自由。到十六七岁,主人把她和另一个丫头送给一个姓吴的官吏做妾,这人就是草明的父亲。
  她生于公元1913年6月15日,原名绚文。从小体弱多病,十岁时,个子像六七岁孩子那样矮小。她的复杂的大家庭,常使她厌恶和恐怖。嫂嫂总是责骂她没有天性,死了一个不满三月的弟弟也不悲哀;父亲的另一个老婆,常借用她的肉体来发泄自己的怨气;骄纵坏了的异母兄长和比母亲还要大的姐姐、嫂嫂们,也常虐待她,她好像一只可怜的小黄雀,被关在笼子里。
  父亲的大家庭日趋破落,她初知人世时的生活知识,不是好看的衣服、漂亮的洋娃娃,而是抽屉里的“当票”’。父母的衣服、首饰、古董、字画、碑帖……进了当铺;父亲的几个老婆也一个个离开“倒了霉”的丈夫,唯独她的老实而从来没有得过宠爱的母亲,坚持留在家里,靠借债,靠手工,勉力维持着一家人的温饱。她的同母兄长,一个到香港广生行当售货员,一个在上海邮局拣信,还有两个念私塾。她跟着妈妈学习编织、糊纸盒子、做香包……
  家里经常没米,一小锅饭得先让父亲吃,然后是哥哥,到她嘴里已剩下不几口。肚子不饱,就出去跟着哥哥淘气,抓蜘蛛、钓鱼、摸田鸡,弄熟后,几个孩子分着吃。她也跟着男孩子爬屋顶。有时一个人留在屋顶上,望着辽阔的南天,变幻的彩云,便托着腮帮无边无际的遐想起来。
  她的家乡,缫丝厂星罗棋布,绝大部分是手工劳动,只有一家最大的是半机械化。她常去丝厂玩。晨光熹微中,女工们应着汽笛的召唤,急忙走向工厂。晚霞收敛在大芭蕉树丛后面,她们拖着疲饿不堪的身影走回来,木屐打着白麻石,似有无穷的哀怨。小草明不知道她们苍白的脸色是由于工时过长,成天看不见太阳和恶劣的劳动条件所致,更不懂为什么她们整年辛苦,却过着贫困的生活,只是睁着大大的好奇的眼睛,羡慕地盯着这支长长的队伍。有时清晨和小朋友们跟在她们后面,一直把她们送到坟澜桥头;傍晚跟哥哥们跑到五里外的大凉亭,去迎接这支放工归来的队伍。
  十岁那年,母亲打算送她进丝厂,但要准备拜师的礼品:至少一个金戒指,一套香云纱衣裤。那次没去成,因为国际市场上受日本生丝的排挤,我国丝业不景气,丝厂纷纷倒闭,加上她体弱多病,长得矮小,腿脚跟不着翘板,只好作罢。
  她的母亲虽然不识字,却鼓励自己的女儿读书,认了字长大了好找个事做。她边跟妈妈学针线活,边跟念私塾的哥哥学识字,每天学一个,会了十个,奖励她一个铜板。她家有个书箱,零乱地装满《封神榜》、《西游记》、《水浒传》、《笔生花》、《福尔摩斯侦探案》等小说。她贪婪地读起来,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