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5-09 17:51      字数:4767
  敬啊。当她开始用白话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大家又是怎样的惊讶。同学们都认为,如果她是个男儿,一定能中状元,或者考个洋博士。然而她……可惜呀可惜,却是个女孩儿!……不过,这才好呢,宗融心花怒放了。那年他到老马湾的时候,罗淑还只是个扎着小辫子的十一岁的毛丫头,想不到现在成了一个有才学,有胸怀的新女性了。他借代笔的机会,向姑娘表示了钦慕之情!
  罗淑仍旧没有理他。
  不得已,宗融只得请罗淑代为禀告老伯,世安的确没有时间写家书,他天天晚上出门去跳舞,热恋着一位意大利少女,快要结婚了。他竭力反对这桩婚事,但已经拿世安无可奈何。
  这消息对于老马湾的罗家犹如晴天霹雳。树屏公亲自提笔给世安写信,责备他行为不检,嘱咐他千万千万不可带一个洋媳妇进门。树屏公忘掉了宗融是怎样可厌可恶,竟反过来恳求他以大哥哥的身分,好好开导世安,务必不能让他失于检点。然而父亲的责备,母亲的眼泪和朋友的劝告都不起作用,世安还是在1925年和那位意大利的姑娘结了婚,一点也没有回国的意思。
  宗融和罗淑的通信却从此多了起来。他是个性烈如火的人,信也写得热情奔放。不过他在罗淑面前,总是谨言慎语,驯顺异常。他俩通了八年信,罗淑对他的追求,总是矜持地回答:等我毕了业再说。当年简阳的姑娘,不到二十岁就要“放人户”,过了二十,便算“老姑娘”,不容易嫁出去了。然而罗淑在女师一直读到二十五岁才毕业。父亲为了她的终身大事,心焦如焚,劝呀,说呀,她只有一句话:“我要把书读完。”当时罗淑的小姊妹里,已经有几位嫁给了权贵,她的四弟世泽也和父母商量,想把姐姐嫁给成都的一位师长,罗淑抵死不肯。她决心嫁一个志同道合的读书人,这时宗融已从法国回到上海。1929年夏,罗淑终于毕业了,宗融在上海收到她一封称他为“马哥”的信时,欣喜若狂,径直奔了简阳去。老马湾的山水依旧,而宗融已进入中年,罗淑也长成个端庄贤淑的大姑娘了。
  罗老太太见了宗融,泪眼里含着笑,似嗔似喜地拿手指头指着他:“拐走了我的儿子,又来拐我的女儿呀!”世安没有一起回来,二老深感痛心。他们额头上添了皱纹,头上添了银丝。树屏公的腰弯得更厉害,一刻也离不开烟灯了。罗家二老悲悲切切,送罗淑上了路;罗淑却十分兴奋、快活。她要飞出这小天地,去寻求新的生活。她不是男子的附属品,她有独立的人格。她不带嫁妆,也不要聘礼,短短的头发,素淡的袍子,拎了个小箱子就跟着宗融走了。亲戚们祝贺她好福气,有的说:“这下好了呀,老马来带你出国了!”罗淑正色道:“男女平等,不是他带我,是我同他一起到法国去读书。”
  罗淑怀着一颗激动的心,来到雨果、左拉、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等伟大人物的故乡。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国家,一向对她有吸引力。每当她读到关于1789年的法兰西革命和1871年巴黎公社的史实时,她那年青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激情。她跟哥哥走遍巴黎,一遍又一遍地拜访那些她在书本上读到过,又一再引起她联翩幻想的地方。她先在里昂中法大学补习法语,之后就进了里昂大学,习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课程,并就地考察了法国的一些小学和幼儿园。
  到法国的当年,她和宗融结了婚,次年生女儿小弥。罗淑白天上课,女儿就寄养在一个法国保姆家里。保姆的丈夫是个纯朴的铜匠,独生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德国人打死了。善良的保姆一提到德国侵略者就咬牙切齿,想起儿子就潸然泪下。她非常疼爱寄养在她这里的小弥。每天晚上,快乐的铜匠让小弥骑在他的脖子上,一路唱着歌,把她送还给她的妈妈。
  1931年九·一八事变,不到三天工夫,日本占领了东三省。政府不抵抗,东三省变成了满洲国。接着又是1932年—·二八日本兵进攻闸北。法国人对中国留学生那种轻蔑的眼光真叫罗淑受不了。她的散文《在车厢里》记述了她当时感受到的极度屈辱。她决定回国。可是哥哥世安不同意。他这时在巴黎做外交官,住了一套虽不大却很舒适的房子。他那意大利妻子是个黑发褐眼活泼可爱的时髦女郎。世安认为,日本军队入侵东北,国内政局动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起仗来,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在国外找个工作?罗淑认为,自己到法国是为学习,不是为享洋福。国难当头,正好回国去做一点于国家有益的事情。兄妹俩僵持了年把,最后吵了一场,妹妹对哥哥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兄妹分道扬镳。哥嫂留在国外,妹妹诀别哥嫂,和宗融一起,带着小弥于1933年毅然登上归途。
  在回国的轮船上,一个比小弥大得多的德国男孩抢走了她的洋娃娃,小弥哭着回来找妈妈。罗淑大怒,说:“为什么让个德国孩子抢走你的东西?你要是不去夺回来,就不是我的女儿!”说完,“砰”的一声把小弥关在房舱门外。宗融忙说:“孩子这么小,何必太认真!”罗淑气得脸发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想不到我的女儿这么没出息!”直到小弥背水一战,夺回洋娃娃,罗淑才转怒为笑。
  到了上海,宗融一面在复旦大学教书,一面从事法国文学的研究与翻译。罗淑在市郊南翔的立达学园高中部农村教育科教书,兼小学部主任。农村教育科的主任陈范予是一位富于理想的社会改革家,提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学生参加学校的管理,师生都参加劳动。各人按照特长与爱好,分别养鸡、种菜、养蜂、师生轮流做饭烧菜。课程有农业生产、园艺、社会科学、教育等。
  南翔是个美丽的地方。树木、田野、小溪之间,疏疏落落几排平房。罗淑在这里和学生一起种菜、浇地、挖沟、做饭、砥砺学问,日子过得新鲜,充满朝气。她买了一只山羊,让小弥也学着放羊、打草。
  南翔的宁静生活不久就结束了,罗淑随宗融迁到上海,在拉都路敦和里租了一幢三层楼的弄堂房子。
  宗融是个好客的人,家中常有文化界的朋友,差不多的熟人都编着文学刊物,如巴金、靳以、黎烈文、黄源、李健吾等。朋友们想的谈的做的,都是新文学方面的事情,热烈得很。罗淑听得很动心。巴金在法国的时候,曾译过几篇描写旧俄“新女性的姿态”的作品。他本打算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何为》也译出来,编在一起,印一本小册子。可是前面几篇译稿寄回上海后找不到发表的地方,所以停止了已开始的《何为》的翻译。这次(即1936年在上海),巴金在整理旧书的时候,找出了他1928年在法国买的那本《何为》,虽是个节译本,却并没有支离破碎之处。这本书探讨了妇女问题,“创造了新妇女的典型,表现了当时的年青女性的渴望,指示了她们应该有的观念,应该走的道路。这本小说对于19世纪60—70年代的俄国青年都有过极大的影响。”巴金把这本《何为》拿给罗淑看,她表示愿意翻译,巴金就把这件事托给了她。“过了一个多月的光景,她就把稿子送来了,是这么流畅的译笔。我把译稿仔细读过一遍,在我算是了却一桩心愿、我觉得很高兴。”(以上引号中的话均引自巴金)《何为》①于1936年4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署的是罗淑的本名世弥。之后,她又为《译文》月刊和《文学季刊》翻译了普希金的《棺材商人》、保罗·玛尔格里特(著有不少关于1870年普法战争及巴黎公社的小说)的《白甲骑兵》、雷米(曾获得1936年度法国平民文学奖金)的《决心》和罗曼·罗兰的《贝多芬的笔谈》等。
  ①《何为》,今译(怎么办),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
  罗淑不满足于翻译,她有了创作的冲动。美丽的沱江,老马湾的盐场、底层人民的悲欢,一一凸现在眼前。于是她对黎烈文说,她小时候的生活和四川的一些特别情况,很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黎烈文便极力劝她尝试,不过,他认为长篇比较难作,劝她从短篇开始。她接受了这个意见,悄悄地埋头写起短篇小说来。终于,她怀着兴奋、期待的心情,把她的处女作《生人妻》交给了巴金。
  巴金比罗淑小一岁,谦和的外表下有一颗热烈的心。当他发现新文学的园地里增添了一名辛勤的园丁,而这园丁又是他的姊妹般的友人时,他非常感动,非常欣喜。他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她写作,帮助她修改,并且替她在稿子上写了一个“罗淑”的笔名,交给靳以拿到1936年9月号的《文季月刊》上去发表了。
  《生人妻》讲的是四川乡下一个穷卖草人卖妻的故事。用纯朴无华的文字,写出了两颗善良纯洁的灵魂,写出了一对贫苦夫妻相德以沫的恩爱。《生人妻》发表以后,引起文坛广泛的注意,朋友们既惊讶又赞美。李健吾说:“等我发觉友谊圈子中间不声不响跳出一位我所景仰的作家的时候,我的蒙昧好像一种过失,惶愧而又喜悦。”鲁彦把《生人妻》推荐人当年的《短篇佳作选》;胡风、周文、沙汀等文学见解和审美标准各不相同的作家,异口同声赞赏它,这真是很少见的。
  此后,朋友们常常怂恿罗淑写作,可是她对写作的态度是那样郑重,自己稍不如意的作品便毁了重写,轻易不愿拿出来发表。继《生人妻》之后,她又在《中流》杂志上发表了《刘嫂》,在《作家》杂志上发表了《橘子》,同样得到了读者的好评(《井工》是抗战爆发后在成都的《文丛》杂志上首先发表的)。
  这年6月,巴金与黎烈文商量要公开发表对抗日救亡的态度,经与鲁迅讨论,起草了《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表示要“加紧我们从事文艺以来就早已开始了的争取民族自由的工作”。宗融和罗淑都签了名。
  1936年秋,不安定的教书生涯迫使宗融到广西大学去,罗淑带着两三个未成篇的原稿,也跟着到了桂林。那时已经是民族抗战的前夕,政局动荡,各种势力都在重新组合。
  1937年夏,因世弥怀孕,宗融把她送回上海待产,在姚主教路树德坊为她租了一所幽静的房子,就又独自一人回桂林去了。殊不知他刚刚离开上海,就响起了八·一三的炮声。宗融在去广西的途中,心急如焚,连连打急电回上海。罗淑怕他补回上海会遇到危险,在和友人商量之后,决定只身带小弥到衡阳与宗融相会,然后一起回成都。那时的上海已是一片战乱的景象,晚间闸北一片火光,大世界也中了炮弹,小菜场里没有菜,米店不卖米。火车站人山人海,买不到火车票。是巴金和他的弟弟采臣,几经周折才设法给罗淑买到了车票,在九月八日那一天,把她和小弥送上了火车,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诀。等罗淑遇合了马宗融奔回成都,她已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
  在成都,马宗融到川大教书,罗淑在泡桐树街一所种有梅花和玉兰的幽雅小院落里家居待产。虽说产期将临,又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她却没有放下她的笔。现在一共找到她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写的五篇急就的短文,每篇不足千字。显然是匆匆草成的,有待润饰。然而这说明经过战争的流离颠沛,身心交瘁的罗淑仍然坚持用她的笔,想为抗战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五篇短文是:1937年12月4日成都华西日报副刊《群众》上的《八月十三日的早晨》;同年12月20日成都新民报《国防文艺》周刊上的《“流民三千万”观后感》;1938年元旦《群众》周刊上的《谁在和谁打》;1月6日四川日报《文艺阵地》周刊上的《在车厢里》;且月15日《群众》周刊上的《被难者》。这些短文记叙了八·一三以来她目睹的战争苦难,和民族抗战的必要。
  不到农历新年,罗淑就住入四圣祠的仁济女医院,1938年2月9日生下一男孩。产后不几天,她开始发烧,是产褥热。一个天主教庸医误了她。马宗融见势不好决定转院的时候,罗淑已经无救。1938年2月27日,罗淑结束了她年青有为的生命,终年三十五岁。
  罗淑的创作生涯异常短促,前后不满一年半。作品的数量也十分有限,总共只有短篇小说八篇,散文十来篇,计十来万字。另外当然还有译文。她就是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以如此有限的作品。确立了光辉的文学地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确是罕见的。
  她葬在成都老西门外沙湾——马宗融家族的墓地里。一扌不黄土,一块白石红字的墓碑,一丛矮材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