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车水马龙01      更新:2021-02-17 11:05      字数:4773
  ☆、二十、我要回天上
  宁赐大抵出生以来就没有进过司刑院,更别说如今要除去全身配饰,以布衣身份进入天牢。
  阴冷,森严,暗无天日。无休止的哭号与啜泣,鞭打与呵斥的声音……宁赐独自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抱膝凝神听着,看外表平静如初。
  可是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说,这一切岂不是太惊悚了?
  夜幕缓缓降临,牢狱四周点起熊熊火把,将狱卒的身影映得修长而诡异。每当他们在一个牢房门口停下时候,牢房里的囚犯们惊惧恍然后退,唯恐自己被点名提了出去,做了杖下冤魂。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宁赐不言不语缩在角落,听的头顶上慢慢响起一个苍老而阴森的声音:
  “殿下,该吃饭了。”
  哗啦一声牢门的锁链打开,一个狱卒低头进来,托着一碗白饭,一碗青菜。
  宁赐只是冷冷瞧着那两碗饭,耳边响起了狱卒的挖苦:“吆,殿下如今去了皇太女称号,连个公主都不算,这排场就不讲也罢!好歹吃饱饭饿不死,除了与还能留口气啊!”
  活着?呵,那一朝的废太子能活着?
  宁赐突然想笑,于是浅白的唇边就有了点笑模样,在跳跃火光映衬下格外诡异苍凉。那狱卒原本还想挖苦几句,可见了这微笑的模样,竟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涌起来,直直凉透了半边身子。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他仓皇逃了出去,临走倒还不忘把门锁上。
  一丝极轻极轻的叹息从周围散开,宁赐仰躺在草堆上,瞧着屋顶上破旧的蜘蛛网,丑陋肥硕的蜘蛛忙碌的爬行着,竟然瞧得痴了。
  凤瑾君……他可还好?……母亲可会迁怒于他啊?……阿清呢?……。少了自己的庇护,他能否存活?……啊,不要紧,好歹他也算是皇苏的唯一血脉了,女帝至不济也得饶他性命……明争暗斗了六七年,苏荃到底是胜了……
  这时候她的脑海里就突然蹦出来一个画面:头戴女帝冠冕的苏荃著一身大红喜袍,甜甜偎依在温亦儒身边。而温亦儒瞧她的目光温煦而宠溺。
  我这是做什么来?
  宁赐在心里笑骂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活过今晚的命,就替别人操心开了?!
  越想越是好笑,到后来宁赐躺在稻草堆上抱着肚子笑弯了腰,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笑出来了,到最后蜷缩成一团,连肋骨都被挤得隐隐生疼,呼吸隐隐发窒。
  四周是囚徒们凄厉的哀嚎,有几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进牢房,惨白指骨根根露了出来,干涸血迹早就发黑。宁赐突然想着某一天,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这只手一样,忍受不了无穷尽的寂寞和痛苦,把指甲磨得血肉模糊,最后露出森森白骨?于是宁赐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如同不认识一样的陌生。她试着用指甲划一划铁壁,居然留下了一道粉白的眼色。
  她仿佛找到了一件极感兴趣的事。于是她在凄厉哀嚎声和不见天日的牢房深处端端正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着:
  “南越皇帝陛下:您这一生最成功的事就是有两个嫡传子女,其中一个死掉了,另外一个好歹还能继续延续血脉。如您所愿,我疯了。不过现在还疯的不够彻底,然而您无须担心,这就快了。要是臣死了之后还能得获天恩保全尸骨,还请您下旨将这副破烂骨架扔到随便哪条河里,千万莫要土葬——否则白白浪费了良田。要是荃太女要先鞭尸后挫骨扬灰,微臣肯请皇太女殿下将那骨灰替我扬一扬,最好远点,离南越越远越好。”
  低头瞧瞧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食指,宁赐笑了出来,换根手指接着写:
  “不要跟我说这废黜什么的都是锻炼我心智的话儿。陛下,这种把戏我不都不打算继续跟您玩下去了。拿七年母女亲情做赌注,换皇苏一个坚忍清冷狠心短命的女帝陛下,您的结果是赢了。当然,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您……其实也没什么好从今往后的了。因为今晚上我就已经不感兴趣了。”
  “我要回天上。”宁赐换根手指接着写,“好歹在天上我还认识几个人,啊,不,几个神仙。他们想要我死,还不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我至少能死的很体面。”
  写到这儿,宁赐顿了一顿,听到远处隐约有人声传来。
  宁赐不加理会,换根手指继续写:“来送酒的人啦!那盘子里是御酒还是匕首?不大可能是白绫吧,难为陛下了,您日理万金还要为这种小事操心。其实您只管交给荃太女就行了,保证既体面又干净。因为她已经演习过无数次啦!这次再也不会失误。”
  那人声渐渐消失,有轻轻脚步传来。宁赐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抬起衣袖拭了去,继续写:“行了,您让我读了三年圣贤书,死到临头我也就不假惺惺伤春悲秋之乎者也了——该走啦!苏宁赐恭祝吾皇万岁,国泰民安。”
  写完“安”字最后一笔,背后陡然传来一个声音:
  “——赐儿?”
  ☆、二十一、叫你装
  宁赐蓦然回头——长身玉立,温煦俊朗。如玉光晕淡淡笼罩下来。竟然是温亦儒。
  她一惊之下,胸口气血翻腾,险些喷出一口血,连忙运功强行抑制下去,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淡:
  “亦——温公子,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听了她的话,温亦儒只是低垂眼睑轻轻一笑:“两年相交,只让殿下一句‘温公子’抹杀了。”
  “甚么两年相交?!胡说八道,我从来不认识你这人。”
  宁赐板起脸:“我是戴罪之人,快快离我远些。去找新人方是正经!”
  最后这句话却是在赌气了。温亦儒低低一笑,一个侧身,竟然神奇的从半尺略宽的栏杆中挤了进来。宁赐只觉得眼前一花,刹那间人影已经闪至跟前:
  “心知旧人冬衣寒,怎敢独坐拥雪毡?”
  “我一点也不寒,你可以放心走了!”
  宁赐朝里缩了缩,没有觉察异样,只是冷冷地道:“更深露重,公子请回!”
  温亦儒低头瞧着她,眼底神色复杂。许久,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将蜷缩成一团的小宁赐捞到了怀里。按住她的挣扎,将她抱到膝上坐好,道:“莫动。我替你梳梳头发。”
  轻轻拔下玉簪,让宁赐满头如水秀发瀑布般撒下,温亦儒从袖中拿出一柄精致的象牙小梳,就着外边的微光细细梳了起来。
  第一梳就突然顿住了——温亦儒的目光突然定在了宁赐的右手食指上。那里,指甲反转,血肉模糊。
  如同被火灼伤了一样,宁赐猛地缩回手,局促不安的抿了抿嘴。温亦儒将目光渐渐移到了她的脸上,定了许久,才悠悠开口:“怎么回事?”
  语调平淡,仿佛她幼年时候偷摘李子被捉住。温亦儒取下象牙梳,定定瞧着宁赐。宁赐被他的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心虚的低头,嗫嚅道:“要死的人了,还在乎那些个作甚。”
  温亦儒的目光缓缓掠过牢缝里伸出的手指,再微微抬眼打量起墙上的粉白字迹,歪歪扭扭不成模样,一字一句满是凤瑾君式张狂和讥讽……果然是凤瑾君亲手养大的孩子。
  突然间,他的眼神落到了“天上神仙”那一句。瞳孔下意识一缩。
  宁赐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抽回小手努力捂住他的眼睛。陡然间视野一片漆黑,只听得耳边传来女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尾音略带婉转哀求:
  “不要看,亦儒哥。那都是我无聊时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看那个做甚么。”
  顿了一顿,温亦儒微微一笑,收回视线:“好。”
  他解开随身行囊,取出些药水,纱布,零碎药丸。再将宁赐的小手握住,轻轻清洗伤口。清凉的药水淋在受伤而火辣辣的伤口上,十分舒服。宁赐恰好在此时微微抬头,注视着温亦儒光线柔和而模糊的侧脸,目光掠过他俊美的长睫,英挺的鼻梁,就连目光一向挑剔的宁赐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温雅谦和,淡如烟水的气质,除了温亦儒再无人拥有。
  下一秒,宁赐鬼使神差般的凑上前去,亲了亲温亦儒的脸颊。
  ——刹那间,头顶那只忙碌结网的蜘蛛一头栽了下来,任命的躺在地上,任凭四肢抽搐死活不肯起来。
  “咳咳,我只是想试试口感。”
  宁赐居然努力装出一副神色坦然的模样,可是飘忽的目光泄露了她的底气不足,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我很心虚,我很心虚”……天知道她此刻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我方才这是肿么了,肿么能非礼了温亦儒!我非礼了他!老天啊!降个雷劈死我吧!……
  温亦儒诧异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宁赐脸上。过了片刻,他突然恢复了正常,微微一笑,低垂眼睑遮住眼中流光荡漾,只见他神情谦虚而诚恳,语调温润而柔和:
  “无妨,小姐要是觉得口感不错,尽管索取……亦儒就在这里。”
  言罢,轻咳两声略作准备,随即一副端庄神态坐直身子,居然还配合地闭上了眼!
  “轰隆隆!——”
  刹那间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将一贯自诩脸皮厚的宁赐劈的外焦里嫩,风中凌乱。
  ☆、二十二、你是耗子精
  “叫你丫装,叫你丫装!装大发了吧?!装出毛病来了吧?!”
  宁赐背对牢房门盘腿坐着,沉浸在无限自我悔恨中,嘴里低声咕哝着,包的像萝卜似的手指一根根揪着稻草,仍然不觉得解恨。这时候,墙角钻出一只毛皮干枯的耗子,鬼鬼祟祟意图去宁赐碗中抢饭,被正心情不好宁赐以杀人的目光狠狠剐了一眼,吓得哧溜缩了回去。
  打坐完毕的温亦儒心情甚好,正好听见了宁赐最后一句话,顺口接道:“甚么毛病?”
  “剥耗子皮的毛病。”
  宁赐咧开嘴露出几颗门牙,瞅着墙角阴森森笑了:“他们要是再不送饭来,我饿的胃抽筋,说不定就会捉了这只耗子剥皮吃掉。”
  那耗子正瑟缩在墙角打量着宁赐,听闻此言大大吃了一惊,不及思索转身就逃——下一秒,四条小短腿腾空而起,徒劳无功的挣扎着,颈后干枯毛皮被宁赐捏住,一回头,瞧见宁赐嫌弃的撇了撇嘴:“怎么长的这么瘦……不够我下口的。”
  耗子闻言大惊失色:“吱!——”
  “慢着。”
  宁赐抚着下巴沉思:“俗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要不我先不吃你,先养着你……”
  耗子闻言顿时热泪盈眶,感激涕零,恨不得凑上去亲一亲宁赐的脚。宁赐思索半晌,突然眼放异光,阴恻恻盯着它,声音也压低了:
  “你,好像能听懂我说话?!”
  “——吱!”
  这当口只要能保命,她说甚么就是甚么。耗子拼命点头,努力举起一双小短爪搁到胸口,做含泪捧心状,无语脉脉瞧着宁赐。结果换来宁赐更加阴森的注视:
  “你,居然能听懂我说话?!你不是耗子,你是耗子精?!”
  耗子怔了怔,这真是个叫人挠头的问题。还不待他回答,宁赐叹了口气,居然将它放下了,用安慰的口气道:
  “罢了,罢了,我也不是甚么人。我俩同病相怜,你走吧。”
  耗子精傻眼了。
  被一人一耗子忽视良久的温亦儒此刻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试图结束此等诡异的对话:“那么,赐儿,你现在,还饿着么?”
  “正是。”
  宁赐整整妆容,正色道:“我与它出身相同,故而不忍加以残害。上天有好生之德,与其饿死我俩,不如放它独自觅食。善了个哉的,你走吧——”
  还不待温亦儒回话,牢房入口传来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接着一个悠长而嘹亮的声音传了进来,盖住了所有犯人惊疑不定的窃窃私语:
  “——三堂会审,传,皇苏太女苏宁赐——”
  耗子受了惊吓,“哧溜”一声钻进了宁赐衣袖,倒是吓了宁赐一大跳。回头望望牢房里安之若素的温亦儒,宁赐定了定心神,慢慢站起身,随着看守狱官走了出去。
  “赐儿。”
  临走时,温亦儒叫住了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玉佩,坦坦然递了过去:
  “我从释嗔大师那里求来的……避妖邪,驱异兽。兼防小人。”
  听到最后四个字,宁赐大笑几声,接过玉佩,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
  宁赐定定立在刑部大堂中央,微仰头眯眼瞧着座上那两人,眼光落到苏荃耳坠上的六芒星图案,唇边划过一丝冷笑。
  “苏荃,好歹我还是你妹妹,用刑前你得哭两声给我做个戏吧?”
  苏荃重重的哼了一声:“本宫有你这样欺君罔上的妹妹,真是羞耻。”
  “正好我也不怎么瞧好你。”
  宁赐嫣然一笑,口风半点不让:“太子之位并非人人可以坐得。你如今尚且还不是太子,就已经如此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