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1-04-30 16:08      字数:4793
  第二日,皇帝终于颁下废储诏书。李长海尖利悠长的嗓音在议事大殿中回想不绝:
  皇太子正炜,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庶宏日新之德,以永无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义蔑闻,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善无微而不背,恶无大而不及,酒色极於沈荒,土木备於奢侈。陷长兄于不义,害幼弟而不得……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今废皇太子小胖兔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锺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众人中早已料到皇帝此举的,大都神色如常;也有些抱着希冀,一位皇帝不过一时之气的,这时却如五雷轰顶一般。
  皇帝大约是真的生气,此事是事先让礼部拟好了诏书,又在朝会上直接宣读了出来。既是有人存了恻隐之心。亦是没了挽回的余地。汪冉阳本是皇帝亲自招了来辅佐李正炜的,此事既出,之前的辅佐之功成了泡影不说,更是赔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三日之后将在街市上被处以车裂之刑。
  对于两个儿女亲家。皇帝倒是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大。大概是出于对两个刚出嫁便不得不守活寡的儿媳妇的愧疚,皇帝只字未提废妃之事,还郑重其事地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欧阳诚和史学良也是因为太子大婚而加官进爵。皇帝对他们却没有任何的动作,反倒温言勉励了几句,大抵是太子自己的一念之差,与欧阳与史家无关之类。
  本来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人心里便凉了半截,皇帝这样厚待两家人,说不定便是给李正炜留了后路,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借势再起。那如今的幸灾乐祸也都成了笑柄。
  皇帝又玩起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把戏,他沉声问道:“有光,近几日恢复得可好?”
  李正炳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既没有不满也不见欣喜。只是一如往常,恭敬的答道:“有了刘将军的安排,儿臣并未中毒。只是略有些受惊,如今也已全好了,多谢父皇关心。”
  皇帝却不依不饶地问了下去:“朕方才的处置你可满意?”
  李正炳微微一愣,抬眼去看时,皇帝一双眼睛幽邃深沉,完全猜不出他此时的真实想法。他捉摸不透,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父皇圣明,如此甚好。念在太子初犯,过些时日或许……”
  他一语未毕,皇帝却突然震怒:“朕是真的太过纵容你们了,这样的时候还敢为那个逆子求情!念你是初犯,朕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若有谁还敢替他求情。就别怪朕翻脸无情。”
  皇帝向来是不温不火的性子,突然发了怒,众人不由得噤声。朱潜低着头,嘴角不由得轻轻一勾。先是李正炀,再是李正炜,皇帝仿佛是故意要为朱家扫清障碍似的,将李正烱的强敌一一翦除。如今剩下的这些龙子龙女,李玲珑虽得宠爱,却是女儿身,皇帝定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蹈前朝女主天下的局面;李正炳是更衣所生的皇子。家世、血统都不足为惧,若非皇帝的这些儿子都惨遭不幸,绝没有他出头的可能;李正炽与李正烁年龄幼小,都不足为惧。如今最大的对手便换做了李正煜,他武功超群、采过人不说,在朝野上下的威望亦是仅次于太子。郭婕过世以后,皇帝追封她为皇后,李正煜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成了皇帝的嫡子。他暗暗地思忖着,这事得和朱长贵事无巨细交代一番。如今朝堂政局发生了惊天巨变,朱家的对策也要早做调整才是。
  皇帝沉默良久,近来本来精神矍铄了不少,如今看着又陡然老了许多。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眼更像是陈年的珠子,不带半点神彩。他幽幽地长叹一声,方才说道:“此事便到此为止。只是东宫政务繁多,不可拖延一日。如此,便由大长公主与楚王共同兼任。大长公主主管府中庶务,楚王便以政事为主。事发突然,压力遽大,还望竭诚尽力、共渡难关。”
  李玲珑一时理不清皇帝究竟是想要重用她还是一时的缓兵之计,不过入主东宫事务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的。她的脸上立时堆起灿烂的笑容,随即盈盈拜倒下去:“玲珑多谢父皇厚爱。”
  李正煜早已知晓皇帝对他的倚重,一直以来却都表现得宠辱不惊。皇帝向来喜欢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来试探敲打,饶是他的宠爱全天下人都看得见,但若是表现得太过,说不定便要招来猜忌。对于李正炜之事,他曾经做出过无数的揣测,却没有一种与今日情形相同。他不是李正炀,亦不是李正炜,在皇权的诱惑面前他仍旧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可是这一次究竟该何去何从却全然没了主意。他出神半晌,终于跪倒下来:“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第一百零八章 谏政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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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太子的诏令传出后三日,众人的反应都算是平静。// 去读读小说网高速更新//牢狱之中的李正炜也算是求天无路告地无门,其他的人在皇帝的威逼之下也只能三缄其口,摆出一副高高挂起的姿态。没想到到了第四日上,皇帝的案上忽然被摆上了十本内容相近的奏折。大多是义正词严地批评皇帝随意废储、动摇国本,又众口一词要“清君侧”,声称是因为裴清妖媚惑主、裴清扬野心滔天,皇帝才一次又一次做出有违祖制之事云云。
  上一回三王作乱,虽然以后商军队大获全胜告终,但是却让皇帝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偏安一隅的封国的可怕。如今的这十王。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都不是三王所能相比,若是处理失当,怕是战事会一触即发。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坐上皇位的始末,这么多年来他可以装出一副庸庸碌碌的状态,始终不敢对权力过于庞大的诸侯做出动作。到头来却仿佛给他们心理上的鼓励,自己这个皇帝竟是形同虚设,尊严可以肆意凌辱的!他是父亲帝的第七子,母亲也不过是个县臣之女,当个富贵闲王尚可,做皇帝却是万万不能了。谁知到了二十多岁时,好运竟然突如其来地砸到他的身上。这几率小得几乎如同被陨石砸中。
  帝本在长子李义隆出生后不久便封他做了太子,太子的母亲也一并被扶上了皇后之位。这样的组合,如果不出意外,储君之位几乎可以说是稳坐钓鱼台。李义隆也没有愧对帝对他的栽培,顶着太子头衔三十年一直是兢兢业业、从未有过行差踏错。皇后后来虽然失了宠,但与帝的夫妻之情却还在。一个月里,皇帝哪怕不宿在含凉殿里,也总有七八天要去皇后处坐坐,听听李义隆的功课,也同皇后交换些朝堂后宫的处世之道。
  直到元康三年。元帝忽然就迷上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周氏,对皇后和李义隆大为疏远。过了这一年中秋,周氏为元帝生下了一个小皇子,虽是未足月,皇帝却喜欢得像什么似的。那时也不乏各种各样的流言,有的说孩子八月而生或许未必是皇帝的亲生子;有的说周氏长相妖媚。小皇子高鼻深目,定是有异族血统。可是元帝却对这些话仿若未闻,对周氏母子也丝毫未有芥蒂。
  一个月之后,皇后才又见到皇帝,不知怎么两人便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皇后哭着剪了一头的长发。皇帝则夺门而出,誓言再不踏进含凉殿半步。当日的情形本该是讳莫如深,不知为何过了没两天。许多人便能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据说争执的起因是太子之位,皇帝不知受了怎样的蛊惑竟然要立一个月大的婴儿为太子。而皇后也像许多历史上的可怜女子一样,可以接受帝对自己的冷落,可以接受后宫中源源不绝的明丽女子,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皇后一改平日温良的形象,将这些年来自己的落寞、惊惧、无奈都说了出来。本以为帝会念及旧情,放弃易储的想法。却不料帝的心意如此坚决,竟不惜撕破脸。扬言太子不废,他与她的夫妻之情从此恩断义绝,她的母族亦会遭遇灭顶之灾。
  帝说完也不管瘫倒在地。几乎晕厥过去的皇后,自顾自地摔门而去。
  没有人知道皇后以怎样的心情活了下去,夜深人静时想到自己半生付出。却换来皇帝冷酷决绝的一番话,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三日之后,李义隆便在皇后母族康氏和他的追随者的帮助下发动了震惊朝野的元康之变。
  因为事发突然、实力悬殊,不出十日,元康之变便以李义隆的兵败告终。李义隆前无出路后无退路,便将心一横跳入了汤汤湘江水中,连尸体也没有留下。当夜,皇后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四十五岁的生命,死后只是以嫔礼草草安葬,连皇陵都进不了。
  不过李义隆这一闹,却彻底断绝了周氏的皇后之路,连带那个一个多月大的婴儿也注定没了做皇帝的机会。之后的两三年,帝身体渐渐垮了下去,却再未见他对储君之位透露出任何的消息。帝驾崩那一日,所有在京的皇子皇孙都急急地进了宫,远在封地的也不甘示弱,一面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一面在京城的暗卫密探也积极行动起来。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场还未开打的帝位之战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草草收场。
  帝的心腹太监在寝宫之外宣读了皇帝的遗诏,以皇七子李义乾为继位之君。在场之人先是被惊得哑口无言,继而则是一片哗然。太皇太后其时尚在人世,有她坐镇,又有皇帝的亲笔遗诏,众人再是不忿,也只好隐忍不发。
  皇帝几乎是西里糊涂地坐了帝位,登基那日,也浑浑噩噩地受着摆布,几日后才真正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也曾想过大刀阔斧实现一番豪情,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只是用作装饰的傀儡。没有母族的支持和群臣的支持,还得投鼠忌器,不触碰封国的利益。这个皇帝,做的着实窝囊,亦是如履薄冰。
  自此以后,他便成了众人想要看到的样子——荒淫天子、富贵闲人。他不用对外宣战,也不用做出多少的政绩,只要让后商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便罢。几个兄弟的步步相逼让他实在不忿,因而便将李义乾之名改作了李乾。
  可是他又如何甘心,天下的一切本该尽在他的掌控之下,所有人都该对他俯首称臣。这些年,他暗中谋划,悄悄地布置好了一切。没想到这些人,这些自以为是恩主的人,又一次将他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他的太阳穴突突急跳,颈上清晰可见的青筋和急剧起伏的胸口将他的震怒展现无疑。徐长海不敢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替他顺着气。皇帝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替朕将故相招入宫来。”
  徐长海纵使惊愕,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应到:“老奴遵旨。”
  ☆、第一百零九章 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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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长贵被请进宫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午夜,一乘小轿将年过古稀的故相匆匆地送入宫门,直到皇帝寝宫前方才停下。朱长贵的嘴角在白色长须之下微微一勾,果然,自己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用不了多少时间,曾经属于朱家的一切也会回归本位。
  皇帝负着手站在灯架之前,一架的红烛了半夜,滚落无数烛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过头来。脸上仍是意味不明的笑容:“好久不见,宰相老了,朕也老了。”
  朱长贵松脱徐长海的扶持,珍重其事地跪了下来:“老夫早已卸甲归田,不敢妄担宰相之名。”
  皇帝伸手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又细心地替他拂去身上的微尘:“今日来,朕收到弹劾裴清扬的奏折不下十本,宰相有兴趣也可亲自过目。朕只想对宰相道一声辛苦,以宰相的高龄,本该是在家颐养天年、饴儿弄孙,没想到还要你操心操力,也真是朕的不对了。”
  朱长贵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皇上何以如此,有任何的吩咐,老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谈之间,却已坦然地接受了重任宰相一事。
  这一夜,皇帝和朱长贵秉烛而谈,片刻未眠。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裴清扬。他穿着素色的寝衣在府门前跪迎宫中来使。装着鸩酒的酒壶被放在紫檀托盘之上。这样精致奢华的器具,又有谁能想到其中盛装却是催命的毒药!
  裴清扬自知命不久矣,反倒更爱惜自己的羽翼。他特意换上了全套的一品朝服,姿态俨然地踞坐在桌案之前。案上是天青色的酒壶。他黯然地想着:一直以来都想亲手把玩一把秘色瓷,没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下。自古以来,赐死的方式多种多样,唯有皇亲国戚、清贵大臣,为了顾及体面和尊严,才会被赐以全尸。因而能够享受到鸩酒赐死的待遇。也算是皇帝的尊宠礼遇了。
  裴清扬不由得悲从中来,他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一枚棋子。需要时便用着,不需要时便弃如敝履。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