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4-30 16:07      字数:5046
  一袭天蓝色直裾衣袍宽大,她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眉头一蹙:“怎么了?”
  “没事。”席临川无所谓地一笑,“受了点小伤。”
  说罢他便揽着她同往里走,红衣终于得以从他不稳的脚步间判断出伤在腿上。回想前几日还好好的,便又问道:“怎么伤了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他随口说着,笑意未减,但始终没有看她。
  他径直带她去了他的住处,正有婢女捧着托盘要往里走。侧首一看,忙退到一旁,屈膝一福:“公子、娘子。”
  红衣扫了眼那托盘。
  盘中药膏白练齐备,看来是来给他换药的。
  “我来。”她脚下一停,伸手去接那托盘,又随口道,“小萄先回维祯苑歇着吧,我一会儿回去。”
  小萄应了声“诺”,屈膝高徒。那婢子则有些犹豫,不敢擅自离开地看向席临川,席临川遂一笑:“下去吧。”
  院中旁的仆婢也都有眼力见,见状纷纷告退,这一方天地就只剩了他们。
  微风轻拂不断,枝叶微微响着,反衬得院中更静。
  席临川噙笑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撩开她面上的几缕碎发,接着便要拿那托盘:“我自己来。”
  红衣挑眉:“我来。”
  十分坚定的口吻,说罢便先一步往房里走去,听得身后慵慵懒懒一句:“你会吗?”
  “……”她足下一停,扭过头佯怒道,“不会,将军以为那回在珺山,将军昏迷的时候,是谁给将军换的药?”
  ……啊?
  他当真一愕,眼看着她双颊变得通红,转过身不理他,继续往里走去。
  这是红衣第一回提起这件事。
  那时自他醒后,看到的都是医女婢女为他换药。她虽也一直在,但多是喂他服药吃饭什么的……
  那是她心里奇怪的别扭。觉得让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很丢人似的,硬是不提、不说。
  甚至不让自己多想,宁可从心里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没做过这些事——似是因为她那时还没能过那道坎,是以万分不想承认自己已然心软。
  而、而且……
  他那时有一处伤在腰间,“半|裸”了多日,每每换药时被子一撩,她都得以把他的身材尽收眼底……
  那个腹肌、那个人鱼线……
  红衣至今一想都会满脸通红,大感自己借着“照顾病号”的借口,实则毫无节操地“看”了他好多日……
  这回的伤在小腿肚上。
  席临川趴在榻上,红衣揭开他的直裾衣摆一看,就看到了中裤上殷出来的血迹。
  挽起裤腿看了一看,其实里面的白练已缠得很厚,想来药用得也不错,不该出这么多血。
  是方才走得路太多了。
  “干什么非要出去迎我……”她没好气地嗔怪,“就算是想让我来你这里,着人说一声就是了嘛,我又不是不认道。”
  “怕你想我……”
  他忍不住拿她高烧时吐的真言来岔她,话音未落便觉伤处吃痛,“咝”地抽了口凉气,咬牙笑道:“饶命。”
  红衣撇撇嘴,暗瞪他一眼,又轻手轻脚地去解那白练。
  一圈圈地绕下来,药香越来越浓。终于,伤处露了出来,透过皮肤上沾染的药膏,能清楚地看出那伤不浅。
  窄窄的一条,大约有一指长,稍稍一动就沁出一缕血来,在皮肤上显出一道鲜红。
  伤处整整齐齐、直上直下,不像磕碰跌摔出来的伤势,红衣看得心惊,脱口而出:“怎么像是刀剑伤?!”
  便听席临川一声嗤笑:“你还识得这个?”
  “谁干的?”她显有恼意,他又一笑:“什么‘谁干的’?我的意思是你看错了,不是刀剑伤。”
  “那是怎么弄的?”红衣不依不饶地追问,不知道除了刀剑划伤以外,还有什么能造成这么利落的伤口。
  席临川思量着低一笑:“去府西边走了走,地上有水,不小心摔了一跤,恰有个石片……”他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个长度,“也就这么一小片,正好戳在泥土里立着,实在巧了。”
  石片割的?
  似乎也说得过去。
  红衣将信将疑,径自净了手,小心翼翼地为他上了药、又缠上干净的白练。
  。
  这伤,让席临川得以在府里歇了半个月。
  直到不影响走路的时候才又去上朝。已是深秋,寒意越来越盛了。红衣的医学知识薄弱,不知道刚愈的伤口受凉会不会有甚影响,便在换药时将白练多缠了三圈。
  还未打结,一想又蹙了眉头,怕裹得太厚闷坏了,就又解了三圈。
  万一冻着怎么办……
  万一闷着怎么办。
  席临川就感觉她手在自己腿边绕来绕去的,回头看又看不见,只得出言问她。
  待得弄清缘由,他闷了一会儿,“噗”地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笑!”红衣大感窘迫。手上陡一松,他已翻身坐了起来,径自将那白练扎好了,放下裤角衣摆又去穿鞋:“哪那么娇气?为夫是武将,好么?”
  ……好心没好报!
  红衣气哼哼地把剩下的药和白练往托盘里一搁就往外走,大摆生气的样子,身后的低笑却还是没停。
  。
  那天的早朝,好像事情格外多。都中午了,席临川还没回来。红衣屋里等了又等,眼看着一桌佳肴的热气都散尽了,才终于听得脚步咚咚传来。
  听着很急,接着门便开了,一小厮气喘吁吁地长揖:“娘、娘子……”
  “怎么了?”红衣眉头倏蹙。
  “出事了……”那小厮仍喘着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又道,“不知公子早朝时说错了什么……竟弄得当庭杖责,伤得不轻,人都昏了过去……”
  “什么?!”坐在榻上的红衣猛弹起来,惊愕不已,“人呢?!”
  “刚到府门口……”
  那小厮话还未完,她便已疾步行出,踏着秋天的清亮直朝大门跑去。
  他的马车确在那里停着,旁边围了好多仆婢,正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下扶。
  不知道是打了多少,他早晨离开时精神不错的面容已然苍白若纸,双目紧阖着、眉心微蹙,任凭旁人怎么动都没有反应。
  “将军?!”红衣在门边怔了一会儿后,复又提步迎出。
  刚迈出门槛,胳膊即被人一握。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长公主……”
  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敏言长公主好看的黛眉锁得紧紧的,睇一睇她,又看看同样等在一旁的郑启,而后再度一叹,向她道:“你跟本宫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第113章 准备
  瞧出敏言长公主面色不善,红衣再度看看已被仆婢们一同扶下车的席临川,强自按捺住担忧,跟着敏言长公主走去。
  敏言长公主带着她去了正厅,落了座,摒去一干仆婢:“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红衣满是茫然,摇一摇头,敏言长公主睇了眼旁边的席位:“坐。”
  她落了座,敏言长公主紧蹙的眉头艰难地舒展开一点儿,语气也还算温和地告诉他:“陛下要给他和清欢赐婚,被他当众拒绝。”
  ……什么?!
  红衣震住。
  ……清欢?霍清欢?阳信公主?
  “临川没有说是因你。”敏言长公主凝视着她,口气沉重了些,“只说是自己不肯娶。他的脾气你该知道,发起火来说话不管不顾——当众说的那些不留面子的话,大将军没重复给本宫,本宫也就不说给你听了。”
  红衣心里发着颤、发着虚,觉得脑中乱成了一片。
  “陛下喝都喝不住他。没办法了,杖责三十。”长公主重重一叹,“之后还不肯,再三十。”
  六十……
  红衣坐不住了,当即想赶去席临川房里,看一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长公主又一苦笑:“这小子也倔,气都喘不上来了,还敢跟陛下说,就算打死他,他都不娶清欢。”
  于是又三十。直惊得群臣都觉出不好,郑启率先求情、何袤随之,而后武将皆尽跪地说情,再然后文官也纷纷出言相劝……
  这事才终于暂且搁下了。最后三十没打完,但席临川也生生捱了七八十的廷杖,离宫时尚能说话,还没出皇城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红衣……有些话本宫必须跟你说明白。”敏言长公主维持着温缓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本宫清楚他喜欢你,今日之事,纵他不说是因你,本宫也明白——陛下必也明白。”
  红衣心里一搐。
  “所以这里面的轻重你得想得清楚。”长公主深锁着眉头,亦有些慌色,“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么僵下去于谁都没有好处。这边是他喜欢你、那头是陛下和皇后宠清欢……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们必会尽全力保全这个颜面。”
  红衣心里明白,这个节骨眼上,长公主肯在这儿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这些道理,便是真心担忧席临川的。
  咬一咬唇,她对上敏言长公主的目光,颤声道:“长公主想让妾身怎么做?”
  敏言长公主一喟,反问:“你说呢?”
  她沁出一声哑笑:“要我去劝将军休了我么?”
  她理智地把这个思路说了出来,出言的同时心中却同时一紧,暗自说着:我做不到。
  “他若肯休你此事便容易了!”敏言长公主摇一摇头,“临川那个性子,大概连陛下都没‘奢求’这个。”
  “那……”红衣颤抖得更厉害了些,“长公主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让阳信公主嫁给他。”她下颌微抬,带着几许威严,“他无非是顾及你的心思罢了。如你愿意,我想他不会再强顶到底。”
  突然而至的压迫感,直压得红衣喘不过气来。
  “长公主……”她心中混乱地缓着气,“我……”
  敏言长公主稍抬手示意她噤声:“你听我说。”
  红衣带着惶意闭了口,双手紧握。
  “这么多日子了,我知道你们一起历过很多事,情分必不浅了。”她说着语中微顿,打量着红衣微白的面色,又道,“所以你何必在意府里多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呢?不如退一步让她进来,临川最多不过维持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就算是陛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红衣大感愕然:敏言长公主毕竟是霍清欢的亲姑姑,眼下……竟是全然不在意霍清欢婚后过得如何的意思?
  这说明……
  这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能缓解眼下的尴尬已经成了最要紧的事,至于其他的,反倒不重要了,连血脉亲情都已姑且放下。
  “本宫比你更了解男人。”敏言长公主端然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他若喜欢,看着怎样都是好;不喜欢的,只会连见都不想见——如此只要见了就会更加不喜,不见则慢慢忘掉,对你横竖都是好处。”
  。
  那天,长阳下了一场秋雨。
  雨点不大,但乌云压得很低,偶有雷声闷闷地震下来,和着敏言长公主的一言一语,一同在红衣耳边翻滚着。
  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望着半开的窗外被雨水冲得越来越干净的银杏金叶,过了许久,一声不吭。
  也许,敏言长公主是对的。
  至少她没有资格说敏言长公主是错的,不是因为身份之别,而是敏言长公主的阅历实在比她多太多、更比她了解这个时代。
  何必在意府里多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
  这句话好似一道魔咒一样,在她心头萦绕不绝。
  翻来覆去、矛盾不已,正着想、反着想都能想通,却有没有哪一面的观点足以驳倒另一面。
  确实,府里多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于她应是无关紧要的。
  她一直都知道,府里的许多婢子对他充满幻想,但也没见他动过什么心思。她相信他的定力,知道阳信公主即便嫁进来,大概也就只是个名义上的妻子而已。
  但是……
  名义上的妻子。
  妻子……
  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她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
  和另一个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拥有同一个丈夫。哪怕阳信公主真的只是“名义上的”,但在外人眼里,她也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而自己……
  反倒是妾。
  无法言述这种事情有多么难以接受。红衣只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席临川得以发展到今天这步,各样的相处、相护虽是重点,但还有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他此前没有别的妻妾。
  邹怡萱和顾南芜都与婢子无二,他连婚约都没有,所以她在面对这象征着不平等的“妾”字的时候,还能勉强说服自己——没有别的女人、没有妻,这个字就不那么要紧。
  若是他此前有个妻子,现在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那个妻子是名义上的。
  所以……
  劝席临川休了自己,和告诉席临川她同意他娶霍清欢……她实在不知道哪个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