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6 节
作者:      更新:2021-04-30 16:02      字数:4863
  “春天来啦!”徐循无意间听她和钱嬷嬷说,稚嫩的语气,很是满足。
  是啊,春天来了,春意如洪水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带走了所有冬日残余,徐循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时间的庞大,它是如此迅疾地往前奔流,夹带着无数泥沙,强硬轰击,连记忆一起,一时一刻,一旦过去,便永不复回。
  章皇帝去世满三十四天时,徐循偶然间听到了两位小宫女在谈笑,她们还穿着素服,但却没有什么礼法,能阻挡两个小姑娘快活地走在刚绽开的花骨朵跟前,为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为,就只因为想笑而笑。
  她没有出面制止,更不曾黯然神伤,只是走了开去。
  三个月以后,东西宫各色物事修葺摆设完毕,徐循的住处,也决定了下来。太皇太后借着搬家的功夫,将原本的清宁宫北向一座五进偏殿——本来是文庙贵妃养老安居的所在,连着周围的一些山水花园,单圈了出来,新辟为清安宫,令徐循在此宫居住,方便抚养皇子皇女。
  估计是也觉得住在一处有些不便,太后对此,并未多反对些什么,终究是默然接受了下来。徐循就更不会多加置喙了,一行人花了两三天的功夫,各自搬迁到了新住处,当日里少不得又是人来人往,好一番嘈杂。
  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时,静慈仙师来看徐循,她呵呵笑,“从此以后,来往又方便得多了。”
  长安宫和清宁宫可说是近在咫尺,两人来往,直接走路都可以,不必和以前一样,又要坐轿子,又要过几道墙。徐循点头道,“少不得要上门讨茶吃,说不得,还要与你谈玄论道一番。”
  “你从来不信这些个的,怎么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仙师抬了抬眉毛。
  “连着见了几番生死,总是有些感触。”徐循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仙师跟前,也说了实话。“从前觉得,若是死后还有魂儿,还有黄泉地府,还和他们说的一样,事死如事生……那我倒宁愿人死灯灭,什么都没有了。可现在,也许因为我没有跟着一道去,却又很难接受人死了以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总盼着,也许还有再见面的一日。”
  “那你是信错了,咱们道教讲究的是肉身成圣、白日飞升,以此身为筏,渡无边苦海。”毕竟当了几年的女冠,仙师说起来,还是有眉有眼的。“要信转世一说,日后再见,那也许得信佛吧——不过,话说回来了,道教长生,用的是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瞧章皇帝最后把自己吃成什么样,你便晓得这道,到底是能信不能信了。”
  丹道那就是要炼丹服用了,从太祖皇帝起,到如今算来五代皇帝,没有一个不是笃信道教的,就徐循知道,感觉上服丹服得病情恶化的就有文皇帝、昭皇帝和章皇帝,她不禁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被你这一说,我倒宁可是还不信了。”
  仙师唇边,露出一丝不屑微笑,“无边富贵不够,还要求个长生不老,也难怪连续三代都吃得猝死……嘿,也许人当了皇帝以后,就会变蠢,从前不信的事情,忽然间也会就改了主意,深信不疑了。”
  反正徐循是很难想像为什么有人相信服丹能长生的,倒觉得丹能移性,危害绝不在小。她正要说话时,忽然太皇太后又有请两人过去,两人便忙都收拾了,一道上了轿子,过去东宫。
  到了当地,却见太后也在,太皇太后手边,放了好些精致的盒子,见两人来了,便道,“这阵子都快忙忘了——章皇帝的遗物,该送去陪葬的也已经收起来了,该烧的也烧了,余下一些贴身之物,你们各自收了,回去留做个念想吧。”
  说着,便一一打开盒子,果然也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有章皇帝的衣物、印章,还有常用的文具,喜爱的小物件,甚而还有他的一些诗画。按宫里规矩,新皇登基以后,乾清宫除了大家具和大件摆设以外,里外都要换上新陈设,旧物除了给皇帝陪葬以外,几乎都是烧掉。这些东西,也就是皇帝在这世上里最后的遗存了。
  这里坐着的几个女人,几乎在物质上都一无所求,只是彼此关系都有些尴尬,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还是太后说道,“就这么些东西,都眼看得见的,也别谦让了,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吧。”
  徐循看去,几乎都是她认识的东西,从皇帝常放在手里揉弄的核桃,到他平时常塞在怀里的一个紫竹包金蛐蛐筒,倒是衣物等,因皇帝衣服实在太多,很少有一套衣服穿几次的情况,只有一套贴身的松江细棉布里衣,是他穿过数次的,因觉得穿旧了更软和舒服,特地嘱咐了没有汰换,便道,“壮儿点点都小,我便不客气了,这方端砚,大哥闲来写条幅,画水墨时常用的,就给了壮儿。那个朱砂盒子和毛笔,倒正好给栓儿,也算是各得传承。点点这里,我就取个蛐蛐筒好了。”
  太后不由露出微笑,语气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计较徐循失口唤了皇帝小名,“点点就是喜欢斗蛐蛐,这一点随了爹,我记得才四岁的时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后,就惦记着和我说到乾清宫看她爹斗蛐蛐儿。”
  至于文房四宝的分配,自是得体,朱砂红笔是皇帝处理奏折时批红用的,壮儿自不能得,取了父亲闲来无事泼墨为画所用的端砚,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开了个头,皇后也给圆圆挑了一套双陆棋,又对仙师道,“记得上回看阿黄一幅画不错,几个儿女里,也就是她继承大哥的画才,我们圆圆在这点上,不如姐姐。”
  她也算是说到做到,如今对仙师,虽不是满面赔笑,殷勤得没了尊严,但也时常善意地搭几句话,并不复从前的冷淡。不过,这话说得又有点妙,毕竟,她可是毫无所觉地被阿黄坑了一次。
  仙师面上丝毫未露异状,只是眼神有些涟漪,她点了点头,“我也想着为她挑一幅画,就是不知挑这岁寒三友图好呢,还是挑这幅老鼠画儿好。”
  皇后扑哧一声,笑出声了,就连太后都被逗乐,“大郎——章皇帝就是这个怪癖,特别爱画老鼠,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着就特喜欢,活灵活现、大口贪食,真像是老鼠的样儿。”
  “老鼠可不吃荔枝。”徐循笑着说,“终究是没见过真正的家鼠,只凭着笼子里关着的锦鼠来画罢了。”
  太后说了老鼠画儿好,仙师自然不会再挑走了,她为女儿挑了岁寒三友图,“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为人处事,当学这岁寒三友,忠贞清洁,这一副给孩子留着吧。”
  身为皇帝身边近人,一些跟随他时间长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几样,更是太后亲手赏下,此时话匣子渐渐打开,说着章皇帝当年的趣事,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利益冲突、恩怨纠葛,似乎都淡化在时空之外,只在这片刻间,气氛是和乐而温馨的,淡淡的怀念,随着章皇帝的遗泽一道,被送到了每个人手上。到底由谁来拿什么,却已经不重要了。
  除了给点点和壮儿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写过的条幅,余下还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寻到了去处。末了还有一个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内、西苑出游时常用的,原本是一个盒子,需要的时候,盒子一开一并,腿一支,文房四宝取了出来,机关开合之间,顷刻便是一张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游猎时忽然诗兴大发,可以现场挥毫。
  徐循随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边上为他磨墨,如今见到这盒子,也觉亲切,抚着盒面道,“除了大哥身边几个近人以外,只怕余者也很难将它还原了。这张桌子别有机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样。——他做的上林春色,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就的。”
  除了太后以外,太皇太后、仙师,均是面露迷惘,该因先帝诗才比起画才,不算是多么出众,后宫中也很少有流传他的笔墨,不是特别留心,又或适逢其会者,很难留心到他做过的所有诗词。
  “山际云开晓色,林间鸟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太后轻轻地念了一句,忽然又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诗,也是这个模子。”
  她未再说下去,只道,“既然你同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给你吧,这亦是有缘了。”
  见余下两人均无异议,徐循也不矫情谦让,便应了下来,自然有人上来捧着这些纪念品分送回宫,三人又侍奉了太后一会,见太后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辞。
  外头淅淅沥沥,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没要宫女服侍,自己打了伞在殿宇中穿行,从人们自然亦不敢喧哗,气氛静谧得就像是行走在梦里。
  “是了。”走了数步,太后忽然道,“还没和你说罢,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经定下来了。”
  徐循神色微动,“果然?”
  “嗯,”太后淡然点了点头,“大哥周年祭以后,他会接替冯恩,掌管东厂。”
  算来,也有将近一年的功夫让他准备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当是可以胜任,徐循也并未代他谦逊什么——他们现在已不是这种关系了——只是单纯疑问道,“冯恩立了大功,却被投闲置散,会否有碍物议、影响风气?”
  冯恩的去留,并不在于东厂的权柄,而是太皇太后在宫中权威的体现,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后当回事,外廷也就不会受她的影响,可若是内廷对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体面,放在了皇帝的权威之上,那么外廷对她的态度,不期然也就会严整很多。
  “他会去内十二库,尤其是内藏库总管库藏。”太后道,“领司礼监提督太监衔。”
  这是一个内侍所能拥有的最高职位了,可以说隐隐便是众内宦之首,原本这称号,是属于范弘的,其受恩宠程度之深,甚至得到过免死诏书,徐循不由追问,“那,范弘呢——”
  “范弘去督造山陵,回来还入司礼监,领掌印太监职,照旧管事。”太后叹了口气,“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体面了。”
  徐循也是微微颔首——此对范弘来说,虽然有些无妄之灾的味道,但内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紧的不在头衔,而在职权。再说,以冯恩拥立之功来讲,他得个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当之无愧,谁也不能说什么。就是日后栓儿长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应该,没有他在关键时刻顶的那一下,太皇太后心意如何,还不好说呢。
  原以为为了这件事,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间又要争个头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几个月,居然是这样的结局,双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满意,还让她中间能得些利。饶是徐循也有些诧异,这和她对两人的印象,的确很不相符,她不免侧过身子,抬起伞缘,望了太后一眼。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太后轻轻地苦笑了一声,倒是坦然道,“老娘娘毕竟是太皇太后,扫她的面子,不等于是扫内廷的面子?”
  太后今年还很年轻,如果栓儿也和爹一样短命的话,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会希望太皇太后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扫跌下来。徐循只没想到她居然会懂得这个道理,看来,太后的心态,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到底也发生了许多转变。
  仔细一想,倒也是释然,若说皇后还只是家庭主妇一流,无能参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后年老的情况下,太后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后老病无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来顶上当家作主,在这样的情势下,从前那一套,已经不再适用。
  “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她的赞扬的确是真心实意,“如今的内廷,还是得以和为贵啊。”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这么大地儿,这么点权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可政治人物之间,从来也没有真正的敌人、真正的朋友,决定他们行动的根本动力,只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随侍先帝这些年,听他唠叨起朝廷里的事,留下的便是这般印象。太皇太后和太后之间,矛盾当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来十年内,宫廷中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的争斗了。
  至于栓儿长大以后,迎娶了新人进门以后,几代婆媳后妃之间,会否再起风云——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顶多牵扯到太皇太后、太后,和她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关联了。
  晋升为太妃,无异于再世为人,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基调会有极大的改变。没有了先帝带来的荣宠和权力,也就没了他带来的危机和妒忌。一直悬在头顶的殉葬,再也不会是威胁,只要不做出极为悖逆的大事,没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