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节
作者:      更新:2021-04-30 16:01      字数:4733
  这就得牵扯到的心理了:皇帝保小不保大,说破天都是他有理,但不等于说他会理直气壮地和徐循揭破这一层。这理以外,不还有情呢吗?亲口把庄妃的生命给排到孩子生命的后头去了,就是庄妃能谅解,皇帝自己都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而这一不好意思了,也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加倍对好——这个是不大可能的,皇帝对庄妃已经够好了,好到都没法再好一点了。还有一种,那就是他觉得见了心里难受,以后就不来见了。
  永安宫能去赌皇帝是什么反应吗?不可能啊,所以这件事必须给捂住,庄妃必须得装傻,这么含糊过去了,没过多久皇帝估计也就能给忘了——虽然是说了保小不保大,但事情不是还没进展到那一步吗?庄妃本什么都不知道呢,皇帝也不可能会记上太久的。
  要不说惦记着柳知恩呢?有他,永安宫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几个嬷嬷跟着他的话去做那就行了。这会儿,也都把刚才的那点迷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都有了符合永安宫应有气氛的精神抖擞。柳知恩再勉励几句‘来日方长’,‘有一有二’之类的,便都喜气洋洋地又去忙活了起来。
  鼓舞起了士气,柳知恩也是松了口气,他略带担忧地望了徐循坐月子的东厢南间一眼,站着脚沉思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便也走下庭院,忙活了起来。
  才忙活了不一会,好消息就来了——
  这才不过中午呢,皇帝便亲自过来永安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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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早上跑得快,回也是回得快,可能就是换了一身衣服,小睡了一会儿,就又跑来看徐循和女儿了。——按柳知恩的猜测,他估计也是回去整理情绪的,一晚上没睡着,情况又那么纠结,皇帝刚下朝回来那一会,应该是都有点失措的感觉了,现找回了该有的理智,按皇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会回来永安宫也并不令意外。
  这次过来,当然是扑了个空,徐循产妇正睡觉呢。她身边血气没散,皇帝也不好进去,免得冲犯。也就是别室里把女儿抱来看了看而已,孩子因为刚出生并不饥饿,这会儿也是沉沉地睡着,没什么好互动的。基本上,才坐了一盏茶功夫,皇帝就十分无所事事了。
  柳知恩也没指望皇帝留上多久,这会儿会回来永安宫再打个照面,其实就已经是表达了对徐循的支持和宠爱,宫里别的口,就是有什么想法,这会儿怕也都不敢再表现出来了。皇帝现也可以回去舔舐伤口了——说实话,他能今日过来,已经令柳知恩放松之余,也颇为佩服皇爷的城府:如此巨大的希望一夜落空,不是每个都能和皇爷一样,调整得这么快、这么好的。
  但皇帝却不肯走,现永安宫里没能来陪他,他也不介意,就坐正堂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
  柳知恩也就只好边上干站着默不作声地陪他,虽然很擅长揣摩皇帝的心理,但现连他都是拿不准皇帝心里的想法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吧。
  喝了三碗茶,皇帝终于出声了。“知恩。”
  “奴婢。”柳知恩赶紧地跪了下来。
  “们主子……”皇帝好像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咬牙道,“们徐娘娘知道外头的事吗?”
  皇帝和御医说话的时候,周围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当时院子里总管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没起装傻的念头——皇帝是不会喜欢一个过于无能的中官的,他给皇帝磕了两个头。“娘娘什么也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不过,适才屋内,娘娘也是主动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
  殊途同归了这事,皇帝唔了一声,脸色好看点了。“有些事自己要懂得把握,什么事是们该知道的,什么事是不该知道的,心里有个数。”
  “是。”柳知恩嗵嗵给磕头,“奴婢一定不负皇上吩咐。”
  “办事,还是放心的。”皇帝的脸色是彻底宽和了下来。“小妞妞起了小名没有?”
  “娘娘看了姐儿几眼,就睡过去了,还没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说——这会儿别说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须说没起名。这已经是皇帝的第四个女儿了,可前三个都没听说皇帝给起小名的。好像都是养了一两岁以后,才是母亲又或者乳母随口给起的小名儿。
  “小名儿贱点好养活。”皇帝想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说。“看她脸上,点点都是黄斑,不如就叫点点吧。”
  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黄疸还挺常见的,皇四女的小名却是就因此定了下来。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遂恭敬道,“这就传话让她们喊了开去。”
  至此,皇帝终于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却还是坐着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来了,他还坐那心不焉地拿个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点哭笑不得,想要说话,想想又忍住了,一边干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苦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皇帝一听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帘子就往里闯。柳知恩也不敢拦啊,急匆匆跟到了门边就站住了脚,也不敢往里走了。
  “……大哥?”庄妃果然是醒了,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些许困惑,“怎么进来了——血味儿还没散,冲犯着了……”
  “还计较这个做什么。”皇帝低沉而温存的声音,“看过四妞妞了没有?点点生得很像。”
  “也觉得像,就是脸红红的,不大好看……”庄妃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声量也低了,柳知恩听不清每一句话,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到他耳朵里。
  “真是辛苦了。”皇帝的语气十分温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么就打发去清宁宫那里要。”
  因为皇后流产不能管事,到现,宫里的事都是清宁宫管着。坤宁宫那里,已经被架空有两个月了。
  “……没事……别担心了,可不都是那样的……”徐循不知说了什么,又略带失落地呵呵了两声,“就是心里也不好受——到底还是不争气,没能给您生个儿子。”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么,但这回答肯定是足以让庄妃满意了,两个都低低地笑了起来。皇帝的声音飘了过来,“还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产那就好。真不知道,外头听见不能宫缩是什么心情……等坐完了月子,天气也热了,带去香山散散心……”
  产妇需要休息,皇帝也没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冷眼看着,们这该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还不够旺。产妇怕冷,刚才那屋子进去觉得热,可徐娘娘手心还有些冷汗,回去勤问些冷热,该添该减别含糊,不够了就直接要。清宁宫那里若不许,直接给马十递话……”
  柳知恩一路应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宫门了,回头站着想想,对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视线一拧眉:“不去做事,看什么看?”
  一院子的再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欢喜都更逼真了许多。——产女以后,恩宠更盛,永安宫的好日子看来还会持续很久。
  就连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刚才皇帝进去的时候,徐娘娘是没有先行串过供的,若是说破了她已经知道皇帝的那番说话,那得多尴尬?
  一边掂量,一边不知不觉便走回了月子房门口,柳知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往里迈步,不过里头倒是传出了声音。“是柳知恩吗?”
  “奴婢。”柳知恩忙回了一句。
  “进来吧。”徐娘娘的语调很和缓。
  说起来,皇帝都进得,他一个宦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柳知恩掀帘子弓着腰进了屋里,眼睛就看着底下的地面,一处也不敢乱看的。
  屋内确实还有些隐隐约约没散尽的血腥味儿,不过徐娘娘的精神头还不错,让柳知恩进屋以后,她沉默了一会,等都退下去了才说,“产前进来过的事,大哥并没必要知道。”
  两边这是想到一块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彻底地放了下来,连声音都精神多了。“回娘娘话,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和两位姑姑都已经说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个呵欠,“看过点点了?大哥倒是挺喜欢她的,连名字都亲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壮活泼,确实招喜欢。”柳知恩小心翼翼地瞥了徐娘娘一眼。
  徐娘娘被他逗乐了,“们这都是干什么,平安生产不是喜事吗?怎么一个个和办丧事似的,好像生的不是点点,是个狸猫呢。”
  “娘娘——”柳知恩有点无语了,“您这不是乱用典吗……”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着也齐整的,他便不再担心忌讳,而是上上下下,仔细地盯着徐循打量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要从她面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徐循先由得他看,后来也烦了,“知道,知道,都是担心过不去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这笑意——令柳知恩诧异的是,竟是连他也找不到丝毫虚伪。
  “们啊,都是心太大了。”庄妃娘娘斜倚床头,就这么和柳知恩闲话家常般道,“都觉得有福运呢……可这福运到底是什么货色,什么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夸过一句?还真当圣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运,自己心里是最有数的。”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说他私心没盼过徐循一举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心里不足了,自然也担心心里不足。”庄妃和缓地说,像是安慰柳知恩,又像是自言自语,“还记不记得,今年夏天就这间屋子里,对说的那些话?”
  柳知恩怎么可能不记得,他是太记得了。他垂下头望着地面,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低声道,“奴、奴婢记得……”
  “那天晚上,想了很多。”庄妃轻轻地说,“觉得说得很对,谁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谁也没法和天去斗,甚至连大哥都没有办法,命都是定好的,命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没有能有选择的余地。是不是,柳知恩?和都是一样的,入宫不入宫,不是们选的,得宠不得宠,不是们选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们能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突然笑了起来,“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觉得,这宫里生活,就像是和一种无形的力量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哪儿,可觉得它一直嚼吃着,嚼吃着所有能嚼吃的东西。有时候觉得就像是打一场没有对手的仗……就那天晚上,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的所有,吞掉的父母、的子女、的名分,即使最后它要吞掉的命,也始终有一样东西是它拿不走的,知道那是什么吗,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望着这一颗颗灼热的液体落到了地上,几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体。他想要乞求徐循别再往下述说,他不知这最简单、最平和的语句,为何却能比尖刀更为锋利。
  “它拿不走自己。”徐循低声说,“命是天定,可路却是自己选的,要做个什么样的,最终也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这天下,是皇爷的天下,他要入宫,不能不入,只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们要强买强卖,拿荣华富贵来买的一辈子,也不能不做这买卖……也就是那天晚上,觉得终于明白了,终于知道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是……是什么?”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声追问,他几乎被自己话语间的粗砺吓了一跳——他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了。
  “就想要自己,和入宫的时候一样的自己。”徐循没有看着他,她望着床顶,慢慢地说,“入宫选秀的时候,虽然害怕,虽然惶恐。可毕竟是很快活的,很无忧无虑的,那时候,相信天底下总是好居多,那时候觉得和之间还是能有真心,还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真的很谢谢,是让看明白了这点。就那天晚上,下定了决心,抬进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抬出宫的时候也还要是那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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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也动了情绪,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它休想玩弄,休想看患得患失、丑态毕露,它越是要让不好过,就越是要活得开开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不乎!不靠命!不论它给准备了什么招数,都做好了准备,永远都不会变成它希望变成的那个样子!永远要做想做的那种!”
  柳知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终于懂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