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抵制日货      更新:2021-04-30 15:53      字数:5093
  头;比如拉萨的这一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
  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起拉萨的
  故事,愿神灵宽恕我肯定是当作旅途见闻与人大侃手
  里夹着一支香烟。比如牟林森们,我憎恨他们却又离不开
  他们,我为他们的冷酷深感寒心却又欣赏他们的潇洒,并
  且还会受他们影响,很快学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时候不
  管任何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们
  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了。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
  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
  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
  没闻到,但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
  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干嘛?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酥油茶。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酥油茶。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酥油茶。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
  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
  酥油茶。
  我却没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
  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
  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们?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加木措说:不生气。喝上了这么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
  么气。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脱了运动鞋有气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说:就为这点事吗?穿着鞋
  不舒服还不能脱?
  我笑。
  加木措叹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加木措坚定不移地宣布说:可我就是喜欢脱鞋。以后
  还要脱,谁也阻挡不了我。
  我赞成他的话。当我们没有做对别人有害的事情的时
  候,谁也阻挡不了我们。一点点臭气不算有害。同时我又
  不无遗憾地想:加木措要没这个习惯就好了。
  从—个漫长的睡梦中,我终于醒来,有点不明白今夕
  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带着多日不见之后更加蓬勃的胡须在我房间的
  沙发里看书,
  我慢慢爬起来,拥被坐着,四下观望,想弄清现实与
  梦境的区别所在。
  牟林森说:哈罗,康珠。
  我说:哈罗。
  我说话之后立即意识到牟林森从阿里回来了。我不禁
  说: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动,他扔下书走过来,径直走到我跟前,
  我也有些感动地张开了双臂,一个情人般的拥抱冲动向我
  们袭来,但就在我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这种亲昵的冲
  动稍纵即逝。我们同时明白拥抱消失了,我顺手改为去拿
  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心里多少
  有些沮丧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牟林森说:看来把你扔在拉萨是对的,医生到底比我
  们强,看你粉嘟嘟的,气色真好。
  他的话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没找到鞋。
  我顾不上许多便慌里慌张赤脚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拼命挥手,大声告诉他:今天也没发烧,我真
  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个脆亮的响鞭,与他的
  队友们呼啸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后一下一下地鼓那种冰冷的掌,说:真
  了不起,勾搭上一个康巴汉了。
  别胡说!我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
  加木措!
  牟林森说:哦,看来竟是纯真的爱情了。
  我说:加木措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
  等身长头。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
  牟林森说:一夜的等身长头?多好的体力呵!
  我说:牟林森,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继续调侃加木
  措,别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没见过我的严肃,从来没见过。我在他的生活
  中只是个简单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现代派女孩。
  牟林森开始端详我,说:也许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
  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乱。我说:好了好了,给我谈谈阿
  里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无人区吗?
  牟林森恢复了对我的蔑视,说:和女人谈谈什么阿里!
  女人一辈子都只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牟林森点燃烟,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击。我说不过他。
  他总是这么不平等地对待我。他以性别年龄为优势,以见
  多识广的社会经验为优势,总要对我居高临下。
  我没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里面。准是
  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时候到过床边。不知道当他独自端详一
  个他所喜欢的熟睡中的姑娘时,他是否涌动过真挚的爱意?
  我真是捉摸不透现在的这一帮男人。《魂断蓝桥》等爱情
  经典影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看到,我们看的时候
  涕泪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们没有过爱情之花
  盛开的历史阶段,从封建社会的哭着塞进花轿一忽悠就是
  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们对女人的全部责任和良心,能
  躲懒便尽量躲懒,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们居然还以
  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是懒得与他们耗费心力的。我
  对他们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别的男朋
  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晓非走了还有牟林森,牟林
  森走了不是还有吴双吗? 李晓非想伤害我,他办不到,牟
  林森也别想办得到。
  我从床底下捞出鞋来,穿在脚上,到走廊里大叫:吴
  双,吴双。
  吴双应声出了他的房间。吴双的脸果然被晒脱了皮。
  白一块黑—块像生了红斑狼疮。
  吴双说:病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
  吴双说:我一直在担心,甚至内疚,觉得我们把你一
  个人留在拉萨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试着打过电话。打不
  通。
  牟林森说: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
  来传情。
  哪里哪里,吴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写信这事。
  我只管拉吴双坐下,然后坐在他旁边问长问短。牟林
  森抽完了一支烟,兀自笑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哇。
  吴双问:什么俗话?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
  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
  在气色非常好。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欲过度
  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
  —个?
  我说:没问题。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
  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
  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
  吃饭去吧。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
  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
  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
  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
  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
  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
  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
  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
  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
  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
  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
  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鸡皮疙瘩就层出不
  穷。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
  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
  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
  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
  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我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牟林森点了这个饭店几乎所有的汉式菜肴。他们扑上
  去猛吃一通,都说还是我们的菜好吃还是我们的菜好吃。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
  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
  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里,为我们这个
  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
  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
  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暴露无遗,
  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
  都掉开了眼睛。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
  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
  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
  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
  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
  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牦牛、白铁
  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
  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
  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
  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
  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
  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
  康珠!你他妈在干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吴双说:康珠,乖一点儿好不好?
  我转头冲吴双说:不好!
  我说:为什么要我乖一点儿,你们呢?
  牟林森和吴双都不接我的话茬。
  我说:把烟给我。
  我以为牟林森不会给的,但他给了。他将香烟和打火
  机都扔进我的怀里,继续大谈他的阿里之行。
  没人劝我不抽烟,我无法停下来。我在兰叶一发而不
  可收的歌声中不住气地抽烟,把嘴唇都抽得风干了一般,
  从心里到肺里到肚里到口里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虑与加
  木措道别的问题。机票已经来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却坐
  在这无聊的歌厅里。我鼓励自己站起来,勇敢地走出去,
  去加木措家,告诉他我要走了并感谢他的友谊。可是,时
  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是站不起来。我没去过加木措
  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愿意把关系弄复杂,也不愿
  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虚假的电影镜头。我站不起来,如
  果牟林森他们有谁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
  他们不。
  回到我们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牟林森一路搀
  扶着我,我的情绪还是无可救药地败坏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沉思默想。
  兰叶一直都没有回房间睡觉,这夜倒回来了。她十分
  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装洗澡,穿着性感的绣花丝绸睡袍晃
  来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铺开了一床的藏式苗饰,
  一件件地试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摆个姿式,问:好
  看吗?
  开始我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