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4-28 08:13      字数:4785
  二十四梨花渡口
  初夏的彩霞河改换了它那古旧的面貌。两道弯曲、崭新的堤坝,建筑在过去瘫痪的_! 捻上,一架红松木的大桥代替了摆渡船只。青苗覆盖了田地,芦苇封闭了池塘,树木的繁枝密叶遮住了坡坡坎坎。除去那横卧中间的银亮亮的河流之外,大平原是一抹的翠绿,给人一种优美深沉,又朝气勃勃的感觉。
  这时候,芳草地那个七十岁高龄的邓三奶扔,从大草甸子的边沿出发,迎着早晨的阳光,朝河岸走来了。她又穿上了只有节日或是出门才穿的那身新衣服,白褂、青裤,即使这样的大热天,裤脚上也扎着宽宽的腿带子。她一手拄着一根长长的枣木拐杖,一手拿着一把用花布沿了边的芭蕉扇。她急行快走,不住喘息,白发苍苍的鬓角挂着汗珠子。
  这个老太太昨天一夜没有怎么睡着觉。她惦着今天的事情:高大泉买车的粮食要交,刘祥借侦的粮食要还。互助组的会一散,她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搬谭子掀缸盖,数数自己的钱,又清清自己的粮。躺在炕上之后,她又把几个长期互助组的人家一户户都计算、清点了一遍。清算的结果是:如今正青黄不接,吃的还犯愁,很难凑上那么大一个数字。她的心情更沉重了,翻来复去地想,怎么办呢?眼看着互助组在冯少怀、滚刀肉这些人面前栽跟斗吗?最后她想出一个主意,代替高大泉到区里透透信、摸摸底,找找靠山。她怕高大泉知道,拦挡着不让走,也不愿意占用个于活的人护送,就起个大早,抄了一段近道,偷偷地离开村。她原来想,才七八里路,还不好走吗?唉,真是年纪不饶人,走出一半就累得不行了,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挪到彩霞河边。邓三奶奶在爬堤坡之前,很有经验地略停片刻,缓缓气,攒攒劲。可惜,因为天热,因为心慌,因为坡陡,她走得十分艰难;浑身发软,两腿打颤,拄着的那条棍子戳进土里很深,好久才移动了一点;头一晕,眼一黑,差点儿坐在坡上,用了很大劲儿才勉强地立住。
  忽然,一只热乎乎的大手伸进她的胳肘窝,用力地把她搀扶起来。同时,一种亲切的、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老大娘,别急,先喘口气,我再扶您过河。”
  邓三奶奶站稳身子抬起头。因为迎着太阳,她用芭蕉扇遮着光,眯着眼,细细打量这个好心人。
  这个人三十多岁,中等的身材,清瘦的脸,浓黑的眉毛,闪光有神的眼睛;戴一顶大草帽,穿一身旧军装,挎一个文件兜,背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显着精明、英俊,让人一看就觉得可爱、顺眼。
  邓三奶奶朝他点点头:“谢谢你了,同志。”
  那人微微一笑,说:“大娘,这是我应当做的,谢什么呀。咱们走吧。”他说着,用力地搀扶着邓三奶奶,一步一步,走上那很长、很陡的堤坡,来到新架起来的木桥旁边。木桥的栏杆还散发着油漆的气味。
  邓三奶奶被扶着坐在一节突出的桥墩子上,一边喘息,一边摇动着芭蕉扇说:“多亏你了,要不我准上不来。”
  那人说;“您这硬朗的身子骨,再高也能上来,没我扶一把,只是得多费点劲。”
  邓三奶奶乐了:“真会说上年纪人爱听的话。给你扇子编愉吧。”
  那人说:“您编吧,我不习惯用扇子。”他从裤带上抽下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看看邓三奶奶,间:“大娘,您上什么地方去呀?〃
  邓三奶奶回答:“上天门。”
  那人又问.“您是哪庄的?〃
  邓三奶奶用芭蕉扇往南一指:“芳草地的。”
  “您姓什么呀?〃
  ; .姓邓。”
  那人把邓三奶奶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挺高兴地说:“您姓邓?是邓三奶奶! ' '
  邓三奶奶也把那人又重新打量一遍:“哟,你是哪庄的,怎么认识我呀?〃
  那人蹲在邓三奶奶跟前,两手扶着老人的膝盖,把脸往老人眼前伸着,说:“您再细看看,能想起来吗?‘一匕七’事变那年麦收,我们一伙人在芳草地打短工,有一回下大雨,我们兰、四个人,还在您那小屋里住过一夜哪!〃
  邓三奶奶听了这番话,使劲儿眯着眼,又仔细地把面前的人端详了一阵,忽然,咧开嘴笑了,用芭蕉扇拍打着那人的头顶说:“噢,闹半天,你是那个穿月白背心的俊小伙子?瞧我这眼多拙。唉,上年纪啦,忘性比记性好,别怪我… … 你是什么地方人?〃 “远啦,长城外边大山里的。”
  “怎么又来这! ? 〃
  “党派我来的呀!派我到这个地区,跟大伙一块干革命啊 ' ' 邓三奶奶听到这儿,两眼在那个人的脸上盯了一阵儿,用扇子猛地一拍大腿:“唉,知道啦! 知道啦! 你就是新来的那位田区长户
  “您就叫我田雨吧。”
  “哪能提名道姓的呢?区长就是区长,我们自己的区长,我们不叫谁叫?来,来,坐下歇歇。”
  田雨笑嘻噜地坐在老人的身边,把毛巾重新掖在裤带上,两手抓着草帽沿,煽着风。
  邓三奶奶忍不住心里的高兴,四下看看,压着声说:“怪不得好多人都说田区长过去到芳草地来过。连张金发都这么说,就是没有对上号码,他早把过去的事儿忘干净了。有一回老周忠跟大泉提起你,说你苦出身,跟穷人连着心,还在我家住过,我也没有挂上钩。大泉当时就嘱咐我们,不要到处显摆我们跟你的老交情,还嘱咐我们不要啥事都去麻烦你。他呀,说到做到,也就那一回,再没提过这个。我哪知道田区长就是你,你就是田区长呀! ' ’她说着,不由得哈哈大笑。
  田雨也放怀地笑了起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和地点,他们久别重逢,怎么能不激动呀犷天上跑着云,河里滚着水,树上有昆虫鸣叫,小燕子从他们头顶上斜着飞过去… … 许多永远不会忘记的往事,如水如潮地在田雨胸膛里翻滚;这使他越发感到回到这个地区开展工作很有意义,责任重大,也使他越发充满胜利的信心。当他听到邓三奶奶又称他“区长”的时候,就打断老人的话说:“您叫我老田吧,这样更显得亲近一些呀万”邓三奶奶只好听从:“好吧。老田呀,我今个是专程来找你的。是秘密的,谁也没告诉。”
  “为高大泉买车的事)! ? 〃
  “你知道了?真是祸不单行啊。因为有买车这个事儿,又勾引起一大串旁枝杂蔓的事儿!〃
  “刘祥被逼得要卖房基地,对吧?〃
  “你也知道了?耳朵真灵户
  “我昨天夜里从雁庄回到天门,李培林就把这个事情告诉我了;他是听你们村的几个熟人说的。今个天还没亮,一个叫吕春江的,又跑到区公所敲我的门… … ”
  “难怪你知道得这么详细,春江这孩子也懂事儿了,跑到我前边了。”
  田雨说:“我现在就到芳草地,帮着大泉同志解决这个问题去!〃
  尽管区长对邓三奶奶特意前来报告的事儿早都知道了,她还是严格地履行义务,依! 日按照计划,又很仔细地把他们遇到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最后她说:“要知道你全摸了底,我就不用着这份急、跑这趟腿了。”
  田雨说:' ‘听您这么讲一遍,好象这两天在芳草地发生的事情,有的我知道了,您还不知道。”
  邓三奶奶不服气地说.“老田,你别瞧我七老八十,在芳草地可是个耳目灵通的人,门不出,炕不下,外边的事情也瞒不住我。你说,啥事我能不知道?' '
  巴雨说:“这回情况特殊,一件重要事情,您真不知道。您看,来了。”
  邓三奶奶顺着田雨的手指一看,只见一辆大胶皮车从西边一条小道跑来,拐弯奔桥头,转眼间到了堤坡下边。她欠着身子,眯着眼睛,细细看看驾辕的骡子、赶车的把式,一拍腿说:“那是我们村冯少怀的车!〃
  田雨盯着车上那个正热烈说话的男人说:“车上那个人,就
  是冯少怀吗?〃
  邓三奶奶说:“没错,他把骨头烧成灰,我也认识他。今个赶车的那个把式,是大泉的亲兄弟,高二林,给冯少怀当牲口使哪!车上那女的是谁呢,看那模样,不象钱彩风呀。”
  田雨没顾回答,抽身站起,迈开大步,迎上那辆正要爬坡的大车。
  赶车的高二林今天又上任了。他从车辕子上跳下来,一手扯住套绳,一手摇起鞭杆,身子距离辕牲口半步,正要加劲往坡上赶,好过桥,忽见一个人迎着他们从堤上走下来,就停住了。田雨朝车跟前走着,举起胳膊,摆动着手,喊一声:“徐萌同志葱”
  坐在车厢里的徐萌见到人,听见喊,先打个沉,立刻认出来了,愉快地招呼.“田区长,你到哪去?〃
  田雨回答:“我来找你。”
  冯少怀只闻田雨名,未见过田雨的面,听徐萌一叫“田区长”,被吓了一跳。他本来就防备半路遇上人,专找小道走,可惜这座大桥绕不过去,偏偏在这儿出了岔子。他怕这两个人谈起话来露了馅,赶紧偷着用脚踢踢辕骤子的屁股。
  田雨见骡子起步要走,就朝高二林招手说:“把式,把车停住… … ”
  冯少怀说:“同志,我们还得赶路哪。”
  田雨说:“你随便赶你的路,我们谈我们的事情… … ,护冯少怀不等田雨讲完,就朝高二林说:“牲口爬坡正费劲,卡在半腰上还行?你快着点拘呀! 〃
  田雨严厉地对冯少怀说:' ,让你停住,你就给我停住!〃 徐萌跟冯少怀说:“冯大爷,你先把车赶到桥边等我一下,我
  跟田区长说几句话咱们就走。”她说着,就从后尾溜下大车。可能因为在车上坐的时间久了,两腿麻木,脚一沽地,就摇晃起来。田雨伸手把她扶住:“小心摔跟头! 慢慢走几步,踏踏腿脚,让血液流动流动就好了。”
  冯少怀两眼盯着他们,心里忐忑不安地想:这回可能要坏事,女干部是个小雏,好对付,姓田的是个老手,又跟高大泉一心,不好对付;得快把那个女干部拉走,试探姓田的跟她说了什么,再随机应变地拉她一下子。他想到这儿,就对高二林使个眼色,让高二林往堤坡上赶车,他自己故意退到车尾,慢慢腾腾地装烟、划火,实际是想听听两个千部说些什么话。
  徐萌说:“本来我正在犹豫不定之中:是让车路过天门停一下,跟区里领导同志交换一下意见呢,还是回到县里,向谷县长汇报之后,再跟你们联系。既然这儿碰上了,我就把了解到的情况做一番简单的介绍,希望引起区里同志注意,并有一个精神准备,估计这回要从严处理… … ”
  田雨说:“我正要到芳草地蹲点,也听到互助组,特别是高大泉同志在工作中碰上一些难处,想帮他一块儿解决解决。临来,跟县里挂个号,才知道你昨天就到了芳草地。我想正好一同进行,急往那赶,哪知道你要走呢。”
  “上边要求很急,一办完毕,我就急着回机关。”
  “办完了?你调查的事情,全都调查清了?〃
  “清了。”
  “不见得吧?哪能这么容易呢?〃
  “证据确凿,这还能错吗广
  “同志,革命斗争是复杂的,跟书本子和电影上写的、演的可不一样呀! 〃
  冯少怀听到这儿,心想:有门,两个人顶起来了,这个女的还真行,这两天我们的劲儿没有白费,这会儿生效了。他还想往下听,可气的是桥头上有人喊他。
  “少怀,少怀,人家干部说话儿,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 冯少怀抬头一看,只见邓三奶奶坐在那儿,悠然自得地摇着芭蕉扇,很白的头发一飘一飘的。他怕这个有心数、有胆气的老军属,只好朝邓三奶奶笑笑,朝前走了几步,这一来,堤下两个千部的话可就听不清楚了。他心里直骂邓三奶奶,弯下腰,使劲儿在鞋底子上磕打烟袋,还想赖在这儿不动。
  两个干部好象听见了邓三奶奶的警告,谈话的声音放低了,低到冯少怀伸着耳朵也听不见。
  邓三奶奶想主意让冯少怀不能安生,瞧见高二林把大车停在桥头,闲在那儿没有事情干,就招手说:“二林,过这边来,坐一坐。"
  高二林早就发现坐在桥头栏杆旁边的邓兰奶奶,假装没看见。这会听到叫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兰婶,您干啥去呀?〃 邓兰奶奶说:“我有啥干的?除了干社会主义的事儿,还是干社会主义的事儿叹! 二林,你也挺忙的?〃
  高二林敷衍地笑笑,没回答。
  邓三奶奶说:“为谁辛苦为谁忙,心里可得有个数。别总惦着刘祥那三十七斤半棒子,结果呢,让自己这一百多斤喂了虎狼,连骨头都剩不下呀!〃
  换上前三天,高二林听到这句话准不懂,如果懂了,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