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7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3:00      字数:4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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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四人依言安座,兵士们便搬大酒坛子来,兆惠笑道:“纪先生可以用酒,刚刚在会议上下过令的,我们三个以茶代酒陪着。这不是矫情,自己定的规矩不照着来,下头知道不好。”纪昀忙道:“我不善酒,你们都晓得的,大家一样,大家一样才好!”又问海兰察,“他怎么总叫你‘大坏’?”济度笑道:“你没瞧他那样子,说坏话、办坏事、笑起来也是一脸坏笑!”海兰察笑道:“——下头你该说‘子曰’必也乎正名了。大约纪先生还不熟悉我们济老军门,无论会议说话办事议论,先说某事某人如何怎样,必定‘娘的屄’后头跟着来一段语录。我是个附庸市侩,他是附庸风雅,我不坏,就比不出他的好儿来。日娘鸟撮的弟兄俩比鸡巴———毬样儿。”说得大家都笑,举起水碗一碰,各人喝一口茶开筵。兆惠笑道:“天下将军如林,真正好学敏达至老不衰的,还是济老军门。虽说识字不多,天天都要听师爷念书,自己听着背诵,《红楼》呀《西厢》呀,都听。上回海兰察听他讲《楚辞》,说屈原一辈子都喜爱男宠,我说:‘哪有这样的事?’海兰察说:‘你没听济老军门念“余幼好此毬兮,年纪老而不衰”?’想了想果然是的,一问,济老军门说:‘你们真敢糟蹋圣贤,屈子这儿说的是“裘”,他喜欢这件披风大髦儿,一辈子都喜欢。’我不大理会这些事,海兰察毕竟糊涂,查了查书,原来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师爷读连了,就成了‘毯’字,老军门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当众说出来譬讲一番,也不肯私了,所以他就总叫他‘大坏’。”纪昀道:“一字之师原也是风雅事,只有点恶作剧了,有个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事儿。”
  说笑着又复碰碗。海兰察道:“这么着拿腔作势喝水充酒,口里淡出鸟来。不如说笑话儿佐酒。我先来一个。有一个——穷秀才,夏天正午头回家,走到家门口过道里,他姐姐坐着做针线,穷家子穿的衣服都烂着,裤裆里那玩艺儿都露着,这秀才掩了脸说诗‘一蓬莲花铺地开,羞得小弟难进来’,他姐会意儿,脸一红腿一夹,秀才进了院里。这姐姐心里暗地欢喜。嗯——我兄弟会作诗了!就悄悄告诉邻家一个富户小姐如此这般,‘我兄弟中状元是必定的’,这富家小姐也有个弟弟在学堂读书,听了这话不忿儿,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门楼里头绣花儿,把裤裆剪了个洞岔腿儿露着。吃饭时她弟弟也回来了,谁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进门去。她急了,就问:‘瞧见了么?’‘瞧见了。’她兄弟闷头扒饭说。
  ‘那……是什么?’
  ‘屄嘿?”
  ‘唉呀,真俗!那是莲花。’
  ‘镰把?’他兄弟头一别,说:‘锹把也能戳进去!’”
  海兰察连说带手比区划,满庭侍立着当兵的都绷着嘴笑,济度听到说“真俗”已经捧腹大笑,纪昀场面生,听他笑话下道,红着脸讪笑,兆惠却是个严肃人,嗔道:“你也是个有名上将,直是个痞子流氓!”海兰察和他是生死之交,骂皮了的,只鼓唇乍舌扮个鬼脸儿,搔着头笑道:“这是磨道里头的笑话儿,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说个真的吧!——我们外婆村里有个寡妇,家门口儿有片空场,我们小时候常去玩儿,打毛蛋儿打立柱(倒立),绷琉璃蛋儿,看不住时偷个枣摘个梨什么的事儿也少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儿,不防一脚把她的水桶踹散了。小伙伴们一轰而散逃了,我也想走叫她一把拉住说:‘你谁家野娃子?赔我的桶!’正着急,村南来了个箍桶的,我指着说:‘那不是我舅来了,我去叫他给你箍!’我跑过去,指着寡妇家说:‘那是我舅妈,桶散板儿了,你去给箍箍。’说了就溜了。”说罢,端起碗喝一口茶夹菜不言语。纪昀问道:“难道没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兰察鼓着腮使劲嚼鸡筋,若无其事说道,“听说桶修好了,那箍匠伸手要钱。寡妇问:‘怎么,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问:‘怎么,你不是他舅妈?”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说道:“这个故事我信得实是你。”又对纪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说一个大家佐水。”纪昀笑道:“‘佐水’这词儿用得风趣。看见这桌席面,我想起于敏中请客,我和阿桂两人去的,还有马二侉子也凑了热闹。他叫厨子弄菜,临时厨房里并没有什么菜蔬,红萝卜丝儿、盐水煮黄豆,还有一只鳖,也不新鲜了,这才三个菜,家里有梨,也是捂熟了的,切了一盘端来下酒,酒也是酸的。”三个将军听着已是笑了,纪昀道,“大家都吃不进去,他还用著敲着盘子说:‘来呀,请请,请用!这萝卜是我后院里自己种的,现刨现吃,多脆、多新鲜呐!’马二侉子你们知道,哪里吃过这种菜席?他又指着那盘子鳖:‘这是荤的,请用,怎么老马愁眉苦脸的?’我用筷子点点菜说:‘没听人说,世间万般愁苦事,无非生梨(离)与死鳖(别)?’”大家听了都一个破颜,纪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万里边塞,未知生离死别,笑着笑着已变成了苦笑。海兰察是顶精灵的人,已窥破他几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马在外,说个笑话儿开怀解闷子,偏老兆就有许多规矩,荤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鳖’强些儿——咱们吹牛吧!看谁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着兆惠道,“你先吹!”济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扬眉道:“这最合我的脾性,请,请!”
  “好,我来一个!”兆惠起了兴头,笑着说道,“我的枪,你们见过,那个锋利!有时候儿我就用来当梭标使。刚进天山那时候出去打猎,瞧见一头鹿,我‘日’的一声把抢掷出去。准头不好,掷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个洞,天河水漏下来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么。”济度摇头道,“老天爷后来把天补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件谁知跟石头似的硬,溅出火来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纪晓岚要抽烟,寻打火石,我说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纪昀觉得挺有趣,笑道:“不劳费神,刀砍缺了没法杀敌,我向来对火抽烟都是把日头摘下来按在烟上跟火丸子似的,抽着了再把日头扔回去就是了。”
  海兰察一边笑,说道:“打昌吉,头一阵出去我就叫几万兵给围了,那真是走一处敌兵如海刀枪如林,我横冲直闯杀了一天一夜,冲出来一看,黑马怎么变成白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凶险,是它吓的了。伍子胥过昭关,还不是一夜白了头?”大家听了,看着济度满头白发直笑。海兰察又道:“真是人困马乏呀!我叫厨子赶紧上饭,他说现蒸好的包子,士兵们一人一个。我的那个大,和我那匹白马就边儿上吃着进包子里头,一百多里还不见馅儿,又吃二十里,吃出一块石碑,上写‘此处离馅八十里’。”兆惠道:“那也不算什么。我到南疆驻扎,顺手把马鞭子插到中军门口,谁知这竹子就发芽了。长得高,顶到天上又挡回来,只好盘着天山横着长,盘了天山三千圈儿,还一个劲长呢!”纪昀问道,“那我们该能瞧见的,在哪里呢?”兆惠指着海兰察道:“他厨子蒸包子,宠屉儿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宠屉儿了。”大家听了鼓掌称妙。
  “你们说的都不算稀奇。”济度连连摇头,说道,“我跟老阿桂打苏四十三,也有一个使刀的,那刀法真绝!我那时候正壮年,也不让他,从早晨打到后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门山也劈开了。纪师傅来时必定经过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从刀缝里头出来。当晚回来一看,我的马只留下了两条前腿,我就这么骑着回来了。原来这小子也劈我一刀,把马拦腰斩成了两截!可怜我的马啊……跟了我多少年……”说着,眼泪汪汪的。
  几个人一怔才悟过来,不禁轰然喝彩,“这牛皮吹得好!”海兰察笑道:“好是好,只是马没了下半身,我们就想拍你,到哪里寻马屁股呢?”兆惠道:“到你倒运时候,给你马屁股也拍不成。就像于敏中,万岁爷写字儿难他,连宝剑的剑字也不敢认了。”海兰察一摸头道:“我说呢,有件事心里萦着,只顾吹牛了。万岁爷写给于敏中的字儿阿桂不是抄来了?我们不识的,现放着纪大学士,何不问问。”说着起身,至大沙盘角拈过一张纸——正是乾隆写给于敏中的那一张了——递给纪昀。纪昀接过看着,字都认的,却不忙说,只详推其中意思。见他只管沉吟,兆惠道:“这也不忙在一时,回头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这其实是一封斥责诏书。”纪昀审量着字纸说道,“文不连贯可以意会。十个字连起来读,就是:昏、柔、亦、昊、天、夷、剑、纠、庶、钥。有先秦古简文文风。”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夔”字,说道:“这个字的意思是古时山中一种母猴,是贪兽。昏瞀而且贪婪的禽兽——这个‘(女弋)’字意味更恶,是古时‘女官’称呼。通译出来,就是‘阴柔贪恶揽权乱政之辈,难逃昊天明鉴刑典纠劾黜罚’的意思。幸亏他不认识,真的识别出来,会吓酥了他的骨头的!”又思索着道,“按这个罪名,十个于敏中也难逃一死,怎么又会留下他的大学士?这就猜不出来了。”
  大家看着饭桌上那张纸不言语,原来不过是好奇,觉得神秘。解破之后,反而瞧去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种莫名的恐怖袭得人心里发寒。怔了一会儿,纪昀因问起李侍尧消息,兆惠说道:“他没事了。定的斩监候。要是于敏中在,来年不定就勾决了他。于敏中坏事儿,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绪竟一时走不出于敏中的阴影,又道:“别看和锩С岬模浣敲蝗伺滤N曳钪荚谖幕钐诿糁薪惭В安欢啵芤醭粒伦智宄怀僖桑行└雒嗬锊卣搿N颐羌父銮鸢讼吕匆槁郏妓嫡馊死骱Γ械阆窀盗玫米∈普频米∪ǖ模行┙腥诵拟稹!?br />
  “他他妈的给六爷提鞋吧!我看他有点像讷亲,冷冰冰的阴得森人!”海兰察笑道,“讷亲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后来怎么样?他识字比不上我们纪师傅,又没带过兵,支架子吓唬人吃饭,像庙里头的瘟神爷,吓人不吓?我他娘的夹脸给他一枪,金装泥皮一脱,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个见石头不言语踢三脚,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赖子,泼皮大胆没人收束的家伙,谁和你比?”海兰察道:“我就怕皇上,恩情太重了,得小心图报,我也怕阿桂,板起脸来这个样!”他学着阿桂,吊着眉斜视人,咬着牙龈一副沉思模样,“金川突围时,思量过刮耳崖,他就是这付模样儿,杀开血路就冲出去了,见真章儿的事,岂敢轻慢呢?——老兆,这是什么玩艺儿啊?我还想着你一门心思军国大事呢,怎么怀里揣这玩艺儿?”原来他一头说话,一头拧腿动身的不安生,冷不防从兆惠怀里竟掏出一只绣花鞋来,举在手里嘻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学先儿呢!”
  本来已经变得有点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又活泛起来。济度大笑道:“我是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