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2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3:00      字数: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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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个人进来,见这阵势,起初有点像梦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荡,沿长长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着清醒过来,又有点像走进密林里落了单的猎手,惊惶四顾,互相碰撞着,都是满把冷汗,双腿发软,下意识往前“蹭”着。直到王吉保大喝一声:“报名!”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惊,阿葛哈双膝一软便头一个跪了,结结巴巴报道:“汉,汉军旗山东绿营第二纛,兖州镇守使标营二营管,管带阿葛哈叩,叩叩叩……见钦差大人!”福康安满心一片杀机,双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着下头这几个不尴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问道:“有多少日子没有发饷了?”
  “回四爷,自从平邑出事,兖州镇守使刘希尧撤差拿问,下头就一文饷银没发。”阿葛哈原本进来时吓得心惊胆颤的,听福康安发话辞气声色并不严厉,胆子立刻壮了许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辫子,满口京腔立时变得流利起来,带着一股痞子味说道:“现在都是一斗一升从乡里自筹。县里已经没人管事儿,征起粮来要多难有多难……四爷你明鉴!我那里还扣着一千多反贼家属,他们也是要吃粮的……一顿饭俩窝头、咸菜……”
  “你不要说窝头咸莱。”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属做甚么?”
  “回福帅,他们是反贼家属呀!”
  “我知道,你扣他们做甚么?”
  “我……我是想……这个这个……”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问话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说道:“我想《大清律》里头,凡故意造反谋逆者,无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一人造反,株连九族。陈英死了,县衙砸了,监狱也坏了,地方上没人管,留着这些人在乡里容易通匪资敌,所以就派兵把他们暂拘起来。听接印官处置。”他编派谎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说完抬头,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个黝黑发光的两头尖脑袋,大薄嘴唇抿得像个女人,弯月眉下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装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不宽不窄还露个边儿。见他盯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则不逊——三十四皇姑何等体尊的人,怎么养了这么块料?思量着,脸上已经变色,端坐椅中朗声问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标下有罪过。”阿葛哈眨着眼说道,“当时城里造反作乱,我不在营里,正带着营兵在南河滩操演射箭。事情报到我那里,带兵回营已经中午,派人进城侦探,贼人已经劫了监狱砸了库全伙逃走……”“你说了半日,你有什么罪?”福康安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气震慑得身上一颤,眼皮子一哆嗦,避开福康安的目光,语气里便带了惊恐:“……这,这,这就是我的罪……当时满城都乱了,说反众有五、五六千人,城里的痞子、街棍也都出来打家劫舍。敌情这个不明,城里这个这个要这个——嗯,那个弹压。所以一头据守本寨,一头派人在城里维,维持这个治安……变起这个仓猝,料敌不明,失去战机,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罪。好在城还在我手。大帅来了,愿作前锋杀敌立功,努力巴结差使,将功折罪!”
  福康安从椅中站起身来,“嗤”地一哼,说道:“打仗用得着你这样的‘前锋’?你看看你这花花太岁模样,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剑,绕着烧得燔热的大铁鼎踱步,脚下橐橐有声,满院士兵静静听他说话,“变起仓猝——不是你的过错。说句‘罪过’是何其轻巧!你以为这是上庙送猪头少了一颗猪牙?你带兵操演本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贼匪异动,本应立即驰援,追击反贼,反而龟缩营寨,扣押人员,任凭一城百姓惨遭蹂躏,守吏县令被逼自尽。我亲自下令着你部进城,你胆敢索饷要挟,推搪军令。你狂妄!”他愈说愈是激愤,字字句句音节铿锵,已是爆豆炸锅般又快又响,突然间一跺脚,大声叫道:“王吉保!”
  “标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枪手队前站着,听见呼喊,高声应道,腾腾两步站到队前,“请爷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阴阅兵颁布军令,该当何罪?”
  “回大帅——杀!纵敌逃脱者——杀!奉调不从者——杀!”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众人一眼,背着手平视铁鼎,冷冷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贺老六!”
  “标下在!”
  “将阿葛哈剥去官袍,就地正法!”
  庙宇里的空气骤然间凝固起来,从蒙阴带来的两千军士虽然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但也都是太平兵,哪个见过这种阵势?眼见贺老六带着四个亲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剥脱了阿葛哈官袍,连顶戴、袍褂往旁边一丢,连衣服落地的声音都满院里听得见。人人惊得腿肚子转筋,脸上全无血色。兀自听福康安说道:“别以为你是阿桂的什么本家,又是什么额驸的儿子,是皇亲国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误了我的军令,连额驸本人我也不饶!”阿葛哈浑如做一场噩梦,已经吓呆了,吓傻了,由着人剥袍子摘顶子,像一块破布被人晃来晃去,直到冰凉的钢刀刀背压在脖子上才猛地惊醒过来,挣了几下,两个膀子被亲兵架得死死的,哪里动得?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裤下屎屁尿古怪作响,膝盖挣着跪行两步,脸上冷汗涕泪交流,语不成声说道:“求……求大帅看在我额娘份上高、高抬抬抬贵手……是是是我冒犯了军令虎威,罪罪该万死。愿立军令状立立立功赎罪,国家有八议制度……”他哀恳着,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赎罪银子!”
  “赎罪银子你留着,下辈子交给和艺饩忻挥衅咭榘艘椋挥幸灰椋ㄎ耷椋 备?蛋惨а狼谐荩⒆盘Γ诩鹊目植榔罩谢夯鹤恚嫦虬⒏鸸敛挥淘サ乇懦隽礁鲎郑骸靶行蹋 ?br />
  两个亲兵突然同时放开阿葛哈,一个顺手拉起辫子,一个高高扬起大刀,一道弧光闪烁斜劈了下去。阿葛哈连哼也没哼一声,身躯便垮倒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项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着红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条腿还在伸蹬,贺老六已从血泊中提起头来,向福康安道:“大帅,请验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自己也亲手杀过人,但这样近在咫尺、认真地“验刑”却还是第一次。阿葛哈头颅下、发辫梢的血还在滴答,鼻上颊上满涂的都是血,已经面目模糊。只那两只眼鼓得溜圆,好像还在盯自己,那张嘴方才还在说话,这会儿成了一个空洞,歪咧着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阵恶心,移开目光调息定神,见下头军士们都吓得脸上雪白,自己才稳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着一动不动的尸体,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点头叹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论起来不远不近是亲戚呢!吉保记着,用我的俸银给他买一副上好的板儿,回京治丧,我去吊祭一一你们怎么样?”他突然又问阿葛哈同来的十二人,“他有罪,你们有罪没有?”
  这十二个人原就紧挨着阿葛哈跪地,原听阿葛哈胡吹,见福康安说话声气平和,莘莘儒雅像个青年秀才,哪知说变脸就变脸,直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血溅青石尸陈鼎前,那血已经淌着凝在眼前,犹自心迷神摇,眼花绦乱,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浑身不知疼痒;此时轻轻一声问,竟如被一阵骤风袭过来的秋草般一齐瑟瑟发抖,一悸一颤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么话。院中军士们以为他又要开杀戒,刚刚松缓一点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们的罪。”福康安已见立威成功,满意地看了众人一眼,问道:“你们谁是副管带?”
  十几个人不安地悸动一下,最前头一个军官畏缩地回头瞟一眼,膝行两步,说道:“标下赖秦安……是副管带……”福康安转脸问贺老六:“你方才传令,他跟着阿葛哈起哄没有?”十二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哀恳望定了贺老六,惊恐得发抖,不知他那张可怕的嘴说出什么话来。
  “没有。”贺老六说道,“这个赖秦安还说,福四爷惹不得,先遵令,有难处再禀——就这个话。”福康安道:“有这个话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带,阿葛哈军务措置有失,你有禀报上司责任。我调来兖州府镇署衙门文案,并没见你的禀帖,所以还要有点军法处置一一来人!”
  “在!”
  “拖到那株柏树下,打二十军棍!”
  “扎!”
  若在平日,绿营军中行这样的军法,也会慑得人心惊不安的。但方才的杀戮场面太过紧张恐怖了,这点子刑罚已经“不算事儿”,噼噼啪啪的肉刑声中,满院军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晃眼看着福康安在阶上铁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里,目光也就跟着晃到哪里。
  “福康安是读书人,不以杀人为快事。”一时刑罚完毕,两个军士搀着赖秦安过来验刑叩谢了,福康安便向众人训话:“但要是不杀他,别的军官、兵士违令失事,我无法处置。军伍里还有桃花运——都有!”
  兵士们发出一阵兴奋的鼓噪欢跃,还夹着哄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许喧哗,抑着嗓子挥臂扬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个微笑,对下跪着的赖秦安等人说道:“狗东西们,给我滚起来!当兵的没见过杀人?挨上司两板子、踹你一脚、赏你几个耳巴子是寻常事,你们娘老子没有开导过你?别这么脓包式,既然现在归我节制,纪律赏罚一视同仁。我已经揍过你了,你从此遵命立功,他妈的,我照样赏你!”他几次带兵,已经摸清了行伍脾气,丘八爷们不爱见咬文嚼字的酸馅小白脸儿,因而时不时也放几句粗话,虽然略带了点刻意,兵士们倒觉得比那些一味粗俗的将领另有一份子亲近。这么几句训斥下来,满院军将己都面带欢容,连刚挨了打的赖秦安也破颜一笑,跟着来的军官们也都如释重负,打起了精神。
  “现在是——”福康安敛去笑容,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离午时正牌还有一刻,你们立刻回营,整顿队伍进城。一来一月二十五里,限你们申时正牌全军安置好,申时一刻来这里听令!”
  “扎!”赖秦安忍着屁股疼“啪”地叩了个千儿,又请示道:“我营里现有兵力一千人,外头乡里还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粮,二是维持治安。请大帅示下,要不要全数收拢?还有,营里的匪属怎么办?”福康安道:“匪属全部随军进城,我有用处——派下去征粮的通知他们,限明天午时以前归队!记住,要把营中存粮全部带进城中,一斤粮也不能留在营里。进城两件事:安定民心,征粮买菜买肉,供应军需。没有银子先打借条。明白?”
  “标下明白!”
  “去吧!”
  “扎!”
  “回来!”
  福康安眼中幽幽闪光,像透过庙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说道:“你带的这十一个人,派三名火速到兖州传我军令,兖州府所有驻军,除留守大营的以外,全部向恶虎滩开拔!”赖秦安见福康安无话,行了军礼,带人小跑出去了。
  当夜,“阿葛哈率军进了平邑城”的消息便报进了龟蒙顶大寨造反好汉帐中。这是紧要军情,龚三瞎子立刻请正在巡寨的王炎过来商计对策。他在民间绰号叫“三瞎子”,其实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边儿。是因为初跟王伦造反,队伍被打散,夜走黑风岭,遇到三只狗熊,凭着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斗,三只熊竟都没能逃命。当地老百姓都管狗熊叫“瞎子”,传开了说“龚义天独斗三瞎子”,渐渐就变成了“龚三瞎子”,本名“义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从王伦造过反的,龟蒙顶一众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王伦事败,这些人无所归宿,官兵一顿搜剿过后,渐渐又零散回到山寨。“龚义天”这名字已被官军造进“斩杀王伦反贼名单”花名册中,“龚三瞎子”却依旧活着。王炎原是在王伦军中结识的朋友,原也不见有什么能耐,直到兵败,二人一同逃亡,到处都有红阳教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递消息管送人。走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