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2:59      字数:4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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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大小金川战事绵密,断断续续将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军和金川土司莎罗奔部卒两军对垒,隔着这数百里大泥淖时有交战,附近以贩运盐粮茶马为生的汉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迁的迁,刷经寺东西横亘三百余里,除了兵营还是兵营。东倒西歪的村舍里乌烟瘴气,到处堆着柴炭和满是泥浆的粮车,满街的驴、骡、驼、马粪被大兵们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浆里,稀粥样浑淌流。梭磨河里泡着几百条乌篷船,也是运粮用的,眼下是枯水季节,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这里,只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窝棚,起灶支锅过日子。倒是这“窝棚屯”的川中船家,儿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给这一片充满杀机的大军营盘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
  亭午雾散时分,一队官兵约五十余骑,自西向东驰来,满身都是泥浆的马,驮着一个个浑身精湿蓬头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余宽的“驿道”上狂奔,浆水四溅,迸得道旁牛皮帐上都是,连远处兵士刚刚晾晒出来的被褥上都是。马队过去,立即招来兵士们一片责骂。
  “龟儿子穷烧个啥子哟!老子就这一条干被子罗!”一个秃子正在驿道旁支晾被褥的杆子,号褂子上溅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连嘴里也迸进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骂道:“先人板板的,粮库里吃饱了撑的,跑那么慌赶死沙!——杆子要倒!鬼儿子们卖什么呆?快来帮着支稳了!血祖宗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天黑地冻得像石板,老爷儿(太阳)一出来又要化成一摊臭泥!”
  几个在帐篷里说笑打浑的兵忙跑出来,撮着碎石块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杆。一个矮个子仰着脸,嚷着鼻子龇牙咧嘴笑道:“秃子老五早就想喝粮库里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儿,滋味怎么样啊?”秃子拂落着身上的泥点子,恨恨说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讷亲儿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罗奔端了狗日的粮库,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张军门带老了兵,偏偏不叫带,讷亲个臭书生,只晓得板着个层脸训人,他会打仗?”他的话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阵共鸣:
  “秃子老五这话地道!”
  “先头在小金川,窝在烂泥塘里,还差点叫人家端了老营中军。如今移到北路,还是他娘的睡烂泥塘帐棚……我连做梦都想着睡个干崩崩儿的窝棚!”
  “夺大金川,夺大金川,夺了两次了,几百里烂草泥潭地,粮食上不去,夺了也得退回来!死在烂泥地里的人比他妈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们张大帅还掌事儿,我们哪能这么窝囊呢?张大帅攻苗那阵子,七十二洞苗蛮王反起……”
  秃子老五用脚踹着木杆根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是当年!猫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张广泗指挥?我瞧着是人家莎罗奔给朝廷留面子,不然连他也叫活捉了去!”矮子尖着嗓门,生怕别人抢了话头似地叫道:“那都怪讷亲在里头搅的,他要不管军务,张军门一个婆婆当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场乱子!”一个络腮胡子当即冷冷顶上,说道:“张军门是个活周瑜,最没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军给他做饭,小金川打败仗,就是姓张的瞎摆活不听阿桂军门的主意,还妒忌,先派人家带一群守库的爷孙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后又妒人家桂爷,怕揭出他的短来,又想杀人灭口!这种德行,谁敢跟着他?谁愿给他卖命?!”他朝帐外望了望,小声道:“祁管带查营来了,龟儿子是张广泗的亲兵下来的,咱们进帐子,唱歌!”于是几个人一个接一个溜进帐篷。顷刻各个帐篷此伏彼起,响起兵士们五音不全的破锣嗓门儿:
  圣略宣,皇威鬯,风行电激物震荡。
  物震荡,声灵驰,靡坚不破高不摧!
  囊西域,版图廓,二万余里我疆索。
  两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适自残……
  春风吹饶入桃关……奏凯还,虎臣黑士皆腾欢……
  那一行骑兵当然理会不到兵士们这番议论,此刻已经驰到刷经寺的梵塔前。为首的两个军官在山门前的转经轮前滚鞍下马,将鞭子和缰绳扔给随从的戈什哈,便见中军门官迎上来禀道:“讷经略相公和张军门两个人正商议事情,请海兰察军门和兆惠军门到候见厅暂息听令!”
  “是!”那位叫海兰察的青年军官行军礼平臂在胸答应一声,却不举步,回身对身边另一位军官笑道:“和甫,候见厅这会子准坐满了,那都是些烟虫,我怕闻那股子烟臭味。你要去你先进去,这会子外面干爽,太阳底下晾晾,衣服干透了我就进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里气闷,你自己不愿的事叫我去干!我也在外头晾晾!”二人说罢相视一笑。
  这两个军官年纪都在三十二三上下,个头也差不多,又都喜欢穿黑甲披红袍。乍一看,有点像孪生兄弟。因为二人平时相处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离,一个灶里搅马勺,又同住一个大帐篷,管着征剿大军的粮库,一正一副两个总粮管带,又都是副将衔,一样的爱兵如命,所以军中有“红袍双星将”之称。但其实二人门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处,兆惠是长孤脸,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压得重重的两道扫帚眉下,一双瞳仁漆黑,偶尔眼波滚移闪烁一下,晶莹得荧光宝石,却是一闪即逝。海兰察身材比兆惠略胖,双眉剔出,有点像鹰的双翅向上插去,略带紫铜色的面庞一点也不出众,还配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蒜头鼻子,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经寺外转经轮石阶前,由着融融的阳光晒着,兆惠一脸安详闭目向阳,海兰察却像只猴子般踢踏不宁,一会喘喘脚,用手抠弄靴子上的泥斑,一会又脱下袍子又抖又搓,来回不停快步走着,笑嘻嘻拨转那一排经轮,问兆惠:“这曲里拐弯的字,我他娘一个也不识得!兆哥,你去过蒙古,给咱说说!”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憬醒过来,一字一板地说道:“唵、嘛、呢、吧、弥、哞——”他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晶莹闪烁着微光,微睨着湛青的天空不言语。海兰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郁郁苍苍的山峦,枯黄的老树丛草间蒸蔚着淡青色的岚气,刷经寺前大蠢上明黄镶边,宝蓝色的帅旗仿佛被雾湿了没有干透,平平地下垂着,上边也写着六个尺幅大字:
  抚远招讨使讷
  时而被风吹动,懒洋洋地嗡张一下,像一个午困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这荒寒寂寥的空山更增几分落寞。兆惠见他久久出神,凑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胁下一下,笑问:“喂,怎么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诉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哪个庙里没有呢?那个‘哞’字念成‘轰’,你倒错得别致!”海兰察这才转过脸,一笑说道:“怪不得上回你把孙嘉淦的名字念成孙嘉金——‘哞’字是念‘牛’的么?”
  海兰察瞪着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说笑话,雍正爷那时候北京去了个红衣喇嘛,把个探花给咒死过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问他,‘你听见什么?’他笑着说‘别的没听见,只听他说:俺把你哄!’这可不是对景儿了,再不会记错的了!”他龇牙咧嘴,唏溜着鼻子,统手跺脚没一刻安静,又道:“你怎么那么重的心事?这面旗什么鸟看头,老盯着作么?”
  “我是担心大粮库。”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气,“我们的大粮库离着小金川太近了,中间只有一百多里草地。从成都运来一百斤粮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罗奔抢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斤,这个仗就没法打了。”他细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指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微响,加上他阴郁苍白的脸色,竟使海兰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海兰察敛起嘻笑,低着头想了想,抿着嘴沉吟片刻,说道:“成都的粮也都是两江湖广调来的,不过不从军费里支项罢了。阿桂原来在这里,我们还可不操这个心,现在他是远走高飞了,坐镇古北口的建牙将军,撂下我们来应付——”他看了看门可罗雀的刷经寺山门,“——这两个日娘鸟撮的活宝!”
  他说的“两个活宝”自然是指讷亲和张广泗。张广泗原是雍正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麾下的一员大将,因脾性倔强暴躁与主将不和,改拨四川总督岳钟麟指挥。年羹尧青海一役,击败罗布藏丹增,二十余万准葛尔蒙古兵溃乱,散处各地据守。雍正皇帝下诏由岳钟麟率部殄灭,张广泗由松蟠带两千人马策应岳钟麟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擒敌三万,又在青海北鱼卡解了中军之围。自此起家,晋封为云贵提督。雍正季年,诏令云贵改土归流。两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烂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树树冒烟,两省政令不出省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军机大臣兼云贵总督鄂尔泰的职衔,由张广泗出任总督。张广泗以五千孤军,三个月连下七十多个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荡平两省叛苗,生擒叛苗拥立的假王。以此赫赫功勋,张广泗晋位侯爵,节制云贵两广川鄂六省驻军。以此威势,有清开国以来,除了年羹尧再没有第二人。人们私地赠号“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样一个打了一辈子胜仗的大将军,来到川西藏羌之地却连连大败亏输。乾隆登极以来,为打通人藏道路,先派大学士庆复进击盘踞上下瞻对的斑滚部落,上下瞻对只是个弹丸之地,比不上内地大一点的村子,庆复竟打了两年,耗资百万,只落了两座空“城”,还要大军镇守,斑滚潜入金川,撩拨藏民反叛,倒使战火蔓延川西,几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怒,封了庆复祖父遏必隆的刀,赐庆复自尽,由张广泗主掌军事,进驻金川地域,以十五万精兵三路夹击,不损叛藏莎罗奔一根毫毛,只探明了庆复假冒军功的劣迹,中了诱敌之计,被围困在小金川,几乎全军覆没。庆复被赐自尽,张广泗也落了个“戴罪立功”的处分,在营“帮办军务”。那讷亲来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辅宰相,军机处“第一宣力大臣”,康熙孝诚皇后嫡亲的侄孙儿,位置还在权势炙手可热的当今国舅傅恒之上。好端端一个太平宰相天璜贵胄,会突发异想要立功封侯,自动请缨来平金川。帮办军务的张广泗跑到成都养“病”,下面这群丘八爷都是他带了几十年的骄兵悍将,哪里瞧得起这位白面书生?在刷经寺大营几次会议,都是讷亲唱独角戏,军爷们恭敬执礼到十二分,却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连天,粮草军饷车马辎重诸事天天和主帅扯皮,竟是指挥不动,千请万请亲自到成都搬这“老帅”回营,两个人,一个是心雄万夫腹无良谋,一个是败军之将愣充诸葛。军中小大将官无不私下戏称“两个活宝”。
  听海兰察说话,兆惠仰着脸出了半日神,这才转脸笑道:“小声些儿罢!没看这是什么地方儿?上回会议,你在厅里叽哝,跟谁说过张广泗是张士贵的嫡亲灰孙子?张大帅是眼里揉得沙子的?叫马光祖私地问我几次,你都说了两位主将些什么话,掰屁股招风,为口孽得罪他们,值吗。”
  “我看你是在黑龙江叫人整怕了。”海兰察一哂,说道:“他们两个这副熊样子,还不叫人背后说两句?你说马光祖问你,他何尝没问过我你的不是呢?——带兵靠恩义,这两样他们都没有。打了败仗又怕下头把丑底子都抖落出来,弄些眼线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他们现在是山高皇帝远,手里又有权,一个蔡京,一个高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日子不好过,得防着寻下头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谁筋疼。”海兰察一脚将一块鹅卵石踢得老远,“老子不是林冲,没得娘子给他占!蔡师爷前儿见我,说粮库要搬过来。说是阿桂的条陈——粮库离着莎罗奔太近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谕一—挪到这边当然不错,只离着这两个混蛋近了,事多,恶心!”兆惠道:“我估着这次会议就是说这事。咱们两个你从乌里雅苏台来,我从黑龙江来,后娘怀里不好撤娇儿,小心着点罢!”
  正说着,山门里飞也似跑出一个中军,边跑边喊。”相爷军门已经升座议事,你们怎么还不进去?快快1”不到面前便踅身返回。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边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