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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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6 12:58 字数: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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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确立纪录片主题也是受了这个婚外男友的影响,八十年代出国前,曾在中学校园远远遥望哲子的他,如今在纽约成名,是华人建筑师中可数的几个成功者之一,与哲子睡在一张床是他年少时的性幻想,二十年后重逢,彼此已是陌生人,除了他要得到她的愿望更强烈。可是,仿佛精神总是和肉体背道而驰,随着身体的交融,哲子把镜头从他身上移开了,她发现他们的价值观南辕北辙,或者说,作为成功者的世界观、情感方式和生命状态让她失望,至少不是她所期待的。随着她在纽约的漂泊,作为漂泊者的失望和孤寂也越发强烈,这使她把镜头越来越聚焦于被称为失败的那一群人。
但她的身体激情还没有消退,与男友之间的情欲关系因为精神的摩擦而变得曲折而愈益深切,这种关系往往越深切越痛苦,它更像是一场疾病的缠绕,让你饱受折磨,直至耗尽你的精力,令你的精神全线沦陷。需要从折磨中感受刻骨铭心感觉的哲子,终于被这段关系弄到筋疲力尽几乎崩溃,同时,她申请到的基金会的经费早已用完,自己带去的生活费也消耗得飞快,对于后面的去向她很彷徨,就是在那段日子她常去东村艺术家的聚会。
正值早春,纽约的早春是忧郁到恐怖的季节,阴沉沉的天空,密集排列的摩天楼冷冽无情,街上到处是黑色的残雪,下午四点刚过,天就像要暗下来似的,从地铁里涌上来的行人个个半垂着头佝偻着被狂风席卷走所有热能的身体,脚步匆匆,,匆匆逃走将要到来的夜晚。
常常,这也是她和纽约男友各奔东西的时候,当他回到曼哈顿昂贵的上东区公寓楼,与出生在纽约上州富裕家庭的白肤色的妻子商量去哪个餐馆用晚餐时,哲子就要回到她在皇后区租来的房子,在地下室的厨房煮饭,在地下室的餐厅独自用晚餐,或者把晚餐拿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比较起来,她更愿意留在地下室,那里是公共空间,可以遇到中国房东和另一位泰国房客。如果她有勇气在黄昏时回到自己的住处。
事实上,她只是在意念上回了一趟皇后区,用这个现实告诉自己生活虚幻的一面,哲子没有意识到,她所过的分裂生活给予她的心理压抑。白天她跟着建筑师去的都是曼哈顿的名餐馆和精品店,下午以后,或者说他们分手后,她坐地铁去找那些在生存和理想之间挣扎的艺术家们,进行她的拍片采访。他们住在布鲁克林破败的仓库房,没有沐浴设备,洗澡要去附近的健身房,那个世界令她觉得亲切和真实,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从仓库出来。她尽量把工作安排在黄昏和夜晚,如果东村有聚会,便把工作朝后挪,好像她来纽约除了谈恋爱便是尽可能多地参加那些千篇一律的聚会,事实上,聚会是下午仓库房的艺术家的夜晚生活,虽然他们不是同一群人,但本质上的状态是一致的。
可奇怪的是,东村的派对几乎见不到中国艺术家,也许派对太多,哲子去的那些派对,恰好没有中国人?那些晚上,哲子来到东村,置身在百分之百的“他者”的社会中,骤然间失去了背景和历史,哲子进入了某种想象的生活,或者说,哲子有一种双脚离地的腾空感,好像地球的引力消失了,她漂浮在半空中,许多的可能性却常常被不相干的枝蔓阻挡,身体和心情都很放松却也分外无力。
遇见劳伦斯的那次聚会是在巴西画家瑟基洛在布鲁克林的寓所,聚会十点开始,哲子做完采访还来得及去在东村外外百老汇的小剧场看戏,那些小剧场也是放在废弃的仓库,如同布鲁克林的小画廊,有着一股艰辛动荡和悲壮的气息,哲子越来越迷恋这样的地方,这已经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平衡从约会处带回的气馁和受挫感,哲子是在纽约的漂泊中才明白,任何力所不能及——力所不能及的生活,力所不能及的关系,力所不能及的场所——都是对于自尊的打击,和成名建筑师在豪华中城的约会,令哲子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哲子在东村看完戏从那里坐地铁,夜晚有些路段快车变成慢车,中间再转一次车,到布鲁克林瑟基洛家时已过十一点。瑟基洛家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已挤满客人,她不认识主人,那位先到一步的ABC(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朋友,早年学过艺术的牙医为哲子作了介绍,这类聚会常会混入几个诸如牙医之类的专业人士。
瑟基洛以一种令人注目的方式从人堆里走出来,他皮肤棕色个子高大长发束在脑后,留着山羊胡子,帅气英俊,但那只是年轻时的影子,修剪得格外用心十分有型的胡子赋予瑟基洛几分怪诞色彩,巴西画家四十有余,无论如何他那剽悍的身架残存的俊朗气质与他简陋的寓所几乎不相称,似乎他只是在扮演一个穷途末路的艺术家的形象。
哲子走进门就发现与客人同时拥挤在这套公寓房的是几百张画,她几乎以为这次聚会是巴西画家的一次个展,因为他寓所里的家具很少,没有床,墙上挂满了画,挂不下的都堆在角落,或放在衣橱顶上。那是些色彩黯淡甚至是邋遢的不同尺寸的油画,画面的主要形象是骷髅,大大小小的骷髅几乎被黑灰的底色淹没,她一点儿不奇怪这些画在市场不受欢迎,事实上,你也很难从这一类晦涩的画面上感受蕴含其中的尖锐的锋芒或称为冲击力的那种光芒,瑟基洛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告诉哲子,他搬来纽约十七年,画了一千多张画,但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他就是纽约成千上万个正在挣扎的画家之一,恰恰是他失败的现状令哲子产生兴趣并有深深的认同,在她自视是个失败者的时候。巴西人微笑着看着中国女人的眼睛,毫不掩饰他对女人永不衰退的兴趣,他仔细地问清了哲子的名字并试图发出中国字的音节,接着塞给她酒杯,指着一只塞满几十瓶酒的大冰桶问她要喝哪种酒,听哲子说不喝酒,他做出不能相信的样子,却从一只塑料大水罐里倒出一杯淡橙色的饮料,说,试试这个,你会喜欢!哲子接过他的那杯东西,感觉上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杯子端到嘴边,他们笑着说着什么,她听不懂,但她已经注意到今天的客人有色人种居多,英语口音极重,哲子立刻就放松了,本能地知道来对了地方,杯里的东西也很可口,香,甜,像某种饮料却又多了些让口舌一醒的刺激,满满一杯东西她一下子就喝了半杯,这时手里的杯子被轻轻地抽走了。
“小心,里面有很烈的酒,你刚才说过你不喝酒……”哲子转过脸去看说话人,但同时她的脸已经烧灼般地红起来,心跳得又响又快,在一阵一阵的眩晕中她认识了这个叫劳伦斯的画家,他三十开外,是今晚仅有的几个白人之一。他用水杯在龙头上装了一杯水,从冰箱里找出冰块放进杯里,把满满一杯冰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一满杯的冰水,但已经脸颊眼睑通红,站立时身体摇摇晃晃有些不稳,瑟基洛似乎很满意哲子的微醺状态,连连说,这就对了,到我的派对就应该喝酒!他又倒了一满杯酒塞在哲子手里,接着去给别人倒酒,当然哲子没有继续喝酒,但也记不得重新握在手心里的酒杯去了哪里,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继续在喝冰水,或者和什么人在交谈。
她好像是突然又回到喧嚣的聚会场所,面对拥挤着人和画的公寓房,她才发现她连客厅都未进,她一直站在玄关和厨房之间,为了避让新到的客人,又退到厨房,厨房也挤着人,煤气灶上放着一大锅黑乎乎的汤,与之相配的是一大盆夹杂了肉和其他菜蔬的米饭,这两样东西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有些古怪的香味却很诱人食欲,哲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是的,这眩晕后的清醒伴随着莫名的轻松,多天没有好好吃饭的哲子感受到透彻的饥饿。
这类聚会的吃食一般都很简单,除了酒之外,就是配酒的小吃,不外乎饼干奶酪油橄榄土豆片,但这一次却要丰盛得多,瑟基洛厨房灶上放着的东西显然花费了他不少工夫,毫无疑问它们是他的家乡汤和主食,尽管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对客人却很慷慨,这也是哲子在纽约这个地方很少见识的。有人端着纸碗和纸盘过来很熟练地盛饭舀汤,哲子打算效仿,但这黑乎乎的汤看上去有些怪异,所以她只舀了半碗,端到嘴边还有些犹疑,十分小心地先喝了一小点,没想到出奇的美味,她抬起头看到劳伦斯询问的目光,原来他的目光如摄像镜头已跟拍了她一段时间,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才发问:“怎么样,可以吗?”宛如他是汤的主人,在等待外族人接受他的汤,或者说接受一种文化。
哲子朝他使劲点头,“哦,我从来没有喝过样子这么难看味道这么好的汤。”这句评语让劳伦斯笑起来,虽然他看起来不苟言笑。这味道独特有些辛辣的黑乎乎的汤赶走了挡在哲子面前的迷雾,她仔细咀嚼着和汤一起流进嘴里煮得很透的黑色的豆子,一些搅碎的肉末,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生活并不会更糟,假如离开纽约、挣脱这一段只给你带来痛苦的关系?回上海的念头突然涌来,使哲子恍然间好像已经从纷杂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劳伦斯给自己盛了半碗汤并盛了小半碗米饭,学着哲子用筷子挑起米饭,当然这并不容易,哲子忍不住纠正他捏住筷子的手指,直到这时,哲子才和他交流起来,他没有去过中国,对上海毫无所知,至少他不是那类对东方文化很热衷的美国人。他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郁郁寡欢,他连客厅都没有进去,自始至终站在厨房,手里拿着小瓶的墨西哥啤酒,默不作声看着人们互相寒暄,在客厅门口挤来挤去,有人刚到,也有人在离去,他们多是些深肤色黑眼睛的南美人,大声说笑,浓重的西班牙口音,有些刺耳,用哲子的耳朵听来。哲子骨子里是个种族主义,就和她周围的中国人一样,歧视有西班牙口音的南美人,但现在,她却在担心劳伦斯是否是个种族主义,他好像不和中国人往来,他住在纽约却不会用筷子,大概从来不去在下城数不胜数的中国餐馆。
后来站在劳伦斯边上的黑人和哲子聊起来,他是音乐人,头上的鬈发编成无数根辫子,却与哲子交谈起老庄哲学,这也是掐林威治村的时髦话题,劳伦斯没有加入谈话,他在一旁听着;或者,根本没听,只是在专心地喝他的啤酒。
然后劳伦斯向哲子告别说,他要去参加后面一个派对,那时已经快十二点,哲子很吃惊这么晚他还要去派对,他说周末晚上他从不睡觉轮流参加不同的派对,他问哲子想不想同去,哲子说她不能熬夜,但他们交换了联系地址,当时他没有带纸,把哲子的地址写在火柴盒上,哲子相信他不太有可能保留那只用空的小纸盒,如果这么晚了还要去另一个派对,如果他在那个派对继续喝啤酒。所以哲子把那片写有他地址的破纸片小心地收藏到皮夹里,内心深处她对他有一种探索的向往,他身上有股气息在吸引她,是什么呢?她后来仔细地回想,他的消极气质?他的与现实保持着距离的蓝眼睛里的冷漠?她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特质正是她的男友的反面。
因为可以随时发E…mail,哲子反而耽搁了与劳伦斯的联系,那张纸片夹在皮夹里就忘了,就像那天晚上喝着巴西画家的黑豆汤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随时买机票回去,假如实在坚持不下去,反而就安心下来在纽约拍起片来。所以当她收到劳伦斯的电子邮件时有些意外,他告诉她,星期四的切尔西有画廊开幕酒会,何不去那里走走。并给了她画廊的网站,信很简洁,甚至是谨慎的,再没有多余的话。劳伦斯,他要戒备的是什么呢?
她给他发回信,希望他告诉她,她将在哪一间画廊能碰到他,因为切尔西有许多画廊。但是,直到第二个星期,哲子才收到劳伦斯的回信,他告诉她,他一星期开一次电子信箱,所以她的信他刚收到,不过没关系,切尔西每星期都有画廊开幕,但这个星期他去佛罗里达探望正在那里度假的父母,他给了她手机号码,却又告诉她,他很少开手机。
这样晦涩的联系方式很少见,但哲子觉得有趣甚至有些神秘,联系又中断了一阵,直到她再一次受邀参加瑟基洛的派对。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春天都快过去了,似乎纽约的春天和上海一样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阳光好不容易把早春的残雪化尽,一个毒日头就让所有的人都脱了春装,风变得黏腻,星期天下午曼哈顿的街上挤满了人,纽约人迫不及待地穿起夏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