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6 12:58      字数:4725
  人马上进人了英文交谈。活佛的英文极是流畅,达娃听不懂。语言的门关上了,达娃留在了门外。可是感觉的门却大大地开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警醒着,伸出无数的触角,柔软敏锐地抚摸着门里的精彩。她只觉得那两个低沉的声音如两股宁静的山泉,在松林之间交融汇合,偶尔溅起几朵低低的水花。又如蜜蜂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嘤嗡地扇动着翅膀,视野里到处都是蜜一样的金黄。
  在那一刻,达娃彻底忘却了旺堆和王哲仁。
  离开活佛住处时,已是黄昏。晚霞如山,压矮了大小金瓦殿。游人渐渐散去,秋风夹带着砂石从树林走过,空气里已经有了霜的湿意。
  裘伊把开过光的铜圈摘下来,戴在达娃的手上。铜圈很旧了,接口处雕着一只花纹几乎磨平了的鹰,从鹰的翅膀里达娃猜到了风:,她贴身佩带的一把小巧的藏刀柄上,刻的也是这样一只雄鹰。那一刻她的心暖了一暖——他和她一样,也是喜欢鹰的。可是她说不出她的感受,她的英文实在不够用,她只能掏出她的小刀,把他的鹰放在她的鹰旁边,拚命地点头微笑。后来当她终于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背景时,才明白了其实他和她的民族,都和鹰有着不解之缘。
  “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
  这是裘伊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纸上写的话。撕下这页纸,他和她将各奔东西。她接待过很多旅游团,也给很多人留过地址。那只是离别时一瞬间的感动,没有人能把这样稀薄的感动演绎成横贯一生的纽带。她不指望他。他也不指望她。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过这一张薄薄的纸,总好过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飞跑着去追赶下山的最后一趟车,高瘦的身影如驼鸟般一拱——拱地消失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里,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有点意思的小故事。故事每天都有,如云彩飘进飘出她生活的天幕。可是故事至多只是生活的背景而不是生活本身,她的生活不会因为故事而发生改变。
  然而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期待着他的来信。
  信终于来了,是在两个月以后,当她几乎已经放弃了等待的时候。
  信不长,讲了他的旅途,也讲了他学到的新药理药方。她回了,也很简单,讲了她的工作。她的简单倒也不完全因为是英文的关系,那时她的生活内容的确空洞至极。后来信就渐渐地长了也频繁了起来,开始触及一些工作学习之外的灰色地带。自从开始和他通信以来,她就开始留意各种版本的英文字典和世界地图。
  后来,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你愿意来加拿大和我一起生活吗?她猜想这就是他的求婚了。她很高兴他没有说出结婚两个字,也庆幸她拙劣的英文和他拙劣的中文使她避免了向他解释她的过去的必要。她虽然是个极有力气的女人,可她的力气却只够背负一个王哲仁。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迷惑如云雾渐渐散去,真相如山峦渐渐凸现出来,她才明白,她是为了省心才嫁给裘伊的。只是她当时没有想到,她为了省几句话,却搭上了一生。
  当她把那封写着“我愿意”的信贴上越洋邮票投入邮筒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一年前,她带了一个机关干部团去青海湖旅游。刚把游客带到湖边,天就下起了大雨。湖边无遮无盖,游客纷纷狂跑回旅游车避雨。她跑得慢,落在了最后,只好躲进街边一家礼品店。店里只有一位僧人,也在避雨。当僧人转过身来时,她两腿一矮,心噌的一声浮到了喉咙口——那人竟很有几分像死去的旺堆。那僧人见了她,也是一脸惊骇,闭目沉吟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
  “苦命的女人,你走吧,马儿能带你走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一年以后她终于飞过半个地球,在加拿大北部与裘伊相会了。当她再见到他时,她同时被两个意外击中。一是他居住的那个叫白鱼镇的地方是如此的小。三条街走到底,就是镇的全貌了。二是他身上的变化——裘伊显得苍老而沉默。当时她并不知道,酒精如蛀虫,正在窸窣地掏空裘伊的内脏。她看不见他的内脏,她看见的只是他的皮囊。皮囊失却了内脏的支撑,如树失了根,枯萎是迟早的事。.
  那时裘伊已经成了全镇出名的酒鬼。酒吧开门的时候,他在酒吧喝。酒吧关门的时候,他在家里喝。开始时酒疯只是发在别人身上的,达娃不过是替他收拾残局而已。后来酒疯就发到了达娃身上,达娃只能自己给自己收拾残局了。裘伊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安静克制甚至有些文雅的绅士。但是酒可以瞬间改变一切。酒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那道分界线,线很细,裘伊站不住,不是倒在这边,就是倒在那边。
  第一次动粗的时候达娃已经怀了尼尔。那天达娃下班回家,想去街角的杂货铺买一瓶腌黄瓜。那阵子她的胃口大得惊人,吃多少,吐多少。肠胃如同一条毫无曲折的管子,存不住任何食物,只有腌黄瓜才能让她有片刻的饱足感。她找到了柜子里那个陶瓷猪罐——那是她平常藏零钱的地方。可是那天她把猪罐翻来倒去,却没有一点声响。
  “钱呢?”她问裘伊。裘伊没有回答。裘伊的影子墙一样地挡住了她的去路。“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谁?”裘伊揪着她的头发问。她想说他是她的同事,是看她呕吐得无法开车才顺道送她回家的。可是他的拳头把她尚未出口的话坚定地堵了回去,他把她从楼梯上推下来,她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当时她只是
  崴了脚,站起来,还是能走路的。到了半夜,突然大出血,送去了医院。医生看见她身上的淤青,就起了疑心,她却坚持是自己失脚摔的。
  尼尔真是一个经得起折腾的孩子,居然在这样颠簸的肚皮里呆了五个月。达娃原来想孩子也许能和酒瓶子争一争裘伊的,可是没有用——尼尔的出生让裘伊心软了一阵,却没有软到底,裘伊死心踏地地选择了地狱。
  白鱼镇上所有的人都猜到了裘伊的女人身上那些伤痕是怎么回事,可是达娃却保持了沉默,一次也没有报过警。众人猜到了她沉默的原因——达娃的永久居留身份还没有最后办妥,分居有可能导致遣返回国。
  可是众人只猜到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原因,是达娃坚守着的一个秘密,深如渊潭,无人知晓。
  小越:
  帕瓦是印第安人的户外社交歌舞聚会,通常在夏季,有时也延伸到秋季——如果天不太冷的话。有点像中国的集市庙会,但也不全像,因为帕瓦也包含一些祭祖谢恩的内容。爸爸来的时候,夏天几乎过完了,只赶上了九月底的最后一场,就在苏屋燎望台。一乡有帕瓦,四乡的人都来了。平时地广人稀的北方,因着帕瓦,突然热闹了起来。爸爸在集市里给你买了一把鹰羽做成的扇子,染成孔雀蓝颜色,扇坠是一个木刻的鹰头——是很奇特的一件饰物。鹰在印第安文化里占据很特殊的位置,因为印第安人认为,鹰飞在天上,是和造物主最接近的。这点上,和我们的藏族文化很相似。鹰也代表勇敢,所以印第安男人的传统战袍上,都饰有鹰羽。许多帕瓦仪式,都以鹰羽舞开始。这个舞蹈是由部落选出来的四个最强壮的男人,用各式各样的动作,将一根从空中缓缓落地的鹰羽捡起——是纪念他们古今阵亡勇士的。跳鹰羽舞的时候,所有的观众都必须肃立致敬。
  中越一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捶鼓的是六七个脸上抹了花纹的壮汉,围着一面兽皮大鼓而坐。没有领,也没有应。鼓点响的时候,就齐齐地响了。鼓点落的时候,也是齐齐地落了。鼓点很慢,鼓槌落到鼓面,不过是序幕。鼓点留在鼓皮上那一阵阵的震颤,才是高潮。那震颤不像是从鼓和槌而来的,却像是千军万马纷沓而至的脚步声,也像是暴雨来临之前压着地面滚过来的闷雷,震得中越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热血沸腾是一个在某个年代被用滥了的成语,可是那天中越却反反复复地想起了那个陈辞滥调。中越的血潜伏在:身体的深处冷冷地匍匐观望了半辈子,可是今天却如黑风恶浪,急切地要寻求一个决堤的口子。
  歌也完全不是中越想象的那种唱法,中越甚至不知道把那些声音叫作歌是否妥当。没有词,只有一些带着大起大落旋律的呼喊。那喊声高时若千年雪山的巅峰,再上去一个台阶,就顶着天了。低时却若万丈深潭的潭底,再走下去一步,就是地心了。那声音如强风在天穹和地心之间穿行自如,从水滴跳到水滴,草尖跳到草尖,树梢跳到树梢,云层跳到云层,没有一种乐谱能记得下这样复杂的旋律,没有一种乐理可以捆绑得住那样的强悍和自由。世间所:有的规矩和道理都是针脚,是把人钉在一个实处的,可是那声音却从所有的针脚里挣跳出来。它与声带无关,与喉咙无关,甚至也与大脑无关。它是从心尖生出就直接蹦到世上的,没有经过任何一个中间环节的触摸和污染。中越觉得脸上微微地生痒,摸了摸,觉出是泪水,才知道这声音和他的灵魂,已经在他身体之外的某一个地方,发生了碰撞。
  男人上场了。
  男人的衣冠上饰满了鹰羽,男人的手上举着各样的武器和工具。男人的舞蹈是叙事的,叙述的是自古以来就属于男人的事:祭祖。问天。征战。狩猎。埋葬死者。男人的动作强健粗犷,男人的表情却甚是冷寡,因为男人的话都已经写在手和脚上了。
  女人的面容就鲜活多了。女人的衣饰是与战争无关的:五彩的披风,绣满了花朵的裙子和衣裙上叮啷作响的佩铃。女人不爱讲故事,女人的舞蹈是关于情绪的。女人如蝴蝶满场翻飞着她们的披风,踢踏的脚步扬起细碎的沙尘。女人的笑容让人想起年成儿女大自然这一类的话题。女人的出场使得声音和色彩突然都浓烈了起来。
  已是秋日了,一早来赶帕瓦的人早已着了厚厚的秋衣秋帽。可是中午的太阳正正地晒下来的时候,就又有了几分回光返照的夏意。场上跳舞的和场下观舞的,脑门上渐渐地都开始闪亮起来。场上的汗是衣饰捂出来,手脚甩出来的。场下的汗,却是声嘶力竭地喊叫出来的。中越沿着场子走了一圈,也没找着一个遮阳的坐处,倒是不停地有人往他手里塞香烟和烟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齐米格唯齐”。他知道这是乌吉布维族人致谢的话,便猜想是学生家长。
  就轮到孩子们上场了。
  孩子们的装饰简单了许多,父母都不愿意把太精致的手艺浪费在他们尚未定型的身材上。男孩也有鹰羽,女孩也有佩铃,只是这鹰羽不是那鹰羽,此佩铃远非彼佩铃。孩子们的年龄也很参差不齐。大些的,已经到了那个尴尬的年纪了,动作表情都有些虚张声势的冷酷。小些的,还没经历过几场帕瓦,舞步还是疏惶无章的。最小的几个,刚会走路,一上场就哇地大哭了起来,惹得场下的人直笑得前仰后翻。
  中越好不容易找了个阴凉些的角落坐下了,音乐却突然停了。有人接过麦克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四周便安静了下来。邻座说是酋长。其实酋长也早不是几百年前的那种酋长了,倒是严格按了大城市那一套竞选方法民主选举出来的,所以酋长讲话,也是极现代的。一遍英语,一遍乌吉布维语。讲了些世界局势,又讲了些当地局势。谢过天地。谢过四季。谢过八方的来风和雨水。谢过空中地上的飞鸟鱼兽。谢过丰盛的年成。又谢过左邻右舍。洋洋洒洒的,像是作大报告的样子,中越听着就有了些睡意。
  刚合上眼,就被邻座推醒了,只听见麦克风里边的那个声音,又高了几度。
  看见我们的孩子多么可爱,别忘了感谢那些帮助了我们孩子的人。学校的老师,义工,校车司机。更别忘记,我们中间有一位父亲,为了帮助我们的孩子,却离开了自己的孩子。
  全场的人都偏过头来看中越,看得中越一头一脸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把汗,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左右挟持着,抬了起来,一颠一簸地绕着场子跑了一圈。停下了,就已经在主席台上了。早有人塞过一柄麦克风。中越紫涨了脸皮,英文全溜走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句“我,我,不是”,就再也找不着词了——只看见台底下树林子似的巴掌在拍动。
  再回到场下,觉得身子已经给颠得散了架,半日装不回去。不知道是慌乱,还是感动,手脚只是颤簌不已。
  鼓点又响了起来,这次就换了节奏,极快。
  这时场上突然跑上来一个矮瘦的男孩,在场正中站定了,朝众人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