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6 12:58      字数:4812
  ”。
  这就是放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说你是女史,你就是女史,不给你这个女史,你就什么也不是!还“敢告庶姬”,可笑之至!
  说不定哪天有兴,宣这个张华上殿调侃一番,倒是一乐。
  贾南风的确杀人无数,但她杀的只是那挡路之人,这个张华,无非撰几句酸文,又能将她如何?有什么必要抬举这个可怜虫,为他动一根手指。
  如果一个等而下之的文人,如此这般哗众取宠也算情理之中,而张华是何等聪明有余。一个聪明有余的人,如此哗众取宠、谗佞惠帝,绝对藏匿着凡人难以察辨的阴私,恐怕也怀揣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大明白,明知这种事体之下作、之不可为而又为之,是大可悲了,又怎不让人垂怜。
  二
  贾南风放下手中的笔,对着一纸拟诏沉吟起来,如何处置太子司马玉为妥?
  其实,杀不杀司马玉,都要面临又一场生死之搏。
  废黜太子司马玉本就铤而走险,被司马伦用来作为谋反的借口,该是意料之中,两个多月来,宫闱之内,暗潮汹涌……但事已至此,除了背水一战,贾南风无计可施。
  有道是:无杀天下之狠,何来天下之安。
  再者,司马玉幼时尚可,年岁越长,越不成器,便是杀去也不足惜……贾南风索然一笑,连这样的理由都拿来顶事了。
  真是错会时分,竟有花香暗送,是丁香、子槐、还是茉莉……难道是在提醒她,又是满庭芳菲、莺飞草长的暮春天气了。
  良辰美景年年依旧,只是与她久已无干。如若不能恣意其中,她这个专权西晋的女人,又有什么值得羡艳、妒恨的呢。
  真不如变作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既不知愁为何物,也不知情为何物,来去匆匆,一岁一轮回,不待遍尝世间百态,便凋谢去也。
  昨夜,她梦见了一痴。
  其时她正端坐案前翻阅呈子,两侧幔帐忽然拂动起来,抬眼一望,见一痴侧立幔帐一旁,如风一缕、如影一张。
  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在她忧虑重重的时刻,像是一个意外的慰藉。又一想,自己忙于朝政,已有不少时日没有召见他了。
  着一袭青色长袍。宽袍大袖,更显得形影消瘦,风还没动,他就动起来了,儿时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说是肥头大耳也不为过。
  谁能想到,那个肥头大耳、欢天喜地、连炮仗也不敢放的男孩儿,日后出落得如此风流倜傥,最想不到的是变得那样坚韧、果决,自尊自爱到不惜拿自己的“宝”作赌注……
  那时,年年除夕的炮仗,都由贾南风来点放,就那么拿在手里,直到炮捻儿燃到尽头才放手,那枚炮仗,简直就像在她的手里开炸。一痴虽然不像贾午那样,用手指堵着耳朵,可也是一副能躲就躲的样子。待贾南风掉转头来,向一痴和贾午炫示自己的得意时,却不知一痴已将识得不久的那个“狠”字,与她连接起来,从此再也没有抹掉。最后贾午能够夺得一痴,也不尽是“色”字作怪。如果贾南风能够预见这一后果,她还会那样逞强吗?等到贾南风成为专权西晋的皇后,一痴自然而然会想起她儿时点放炮仗的情景,“从小看大”一说,果不其然。
  隔墙就是一痴的家。他们随时越过藩篱,任意出入彼此的家,不但常常吃在一起,就是在同一张榻上小憩片刻也是有的。有时还会互换衣衫,男女互扮,若是一痴不知如何穿戴女儿妆,雷厉风行的贾南风又耐不住哕嗦,便会亲自下手为他穿换,可以说一痴的体肤,贾南风并不陌生,那真是少不更事、两小无猜的花样年华。
  及至年长,不论对诗还是弈棋,她和一痴也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明明一个鸾凤和鸣的景象,哪知而后成空。
  自情窦初开,贾南风就认定她和一痴的缘分前生已定。岂不知前生已定的缘分,有分有合。“合”是一种缘分,“分”也是一种缘分。被贾午横刀夺爱留下的终生伤痛,难道不是缘分吗?
  一痴一直喜欢青色,即便上朝也没有换过绛色的朝服,她也就随他高兴,没有深究,实在,青色比哪种颜色都适宜他。也曾想过,是否赏赐他一袭绛色冕服?她才不介意什么规矩不规矩,满朝文武,哪个讲了规矩?
  之所以没有一意孤行,只是介于对一痴的尊重,他是那样自尊自爱,从来不像司马宗室那些人,为贪一介狗官的职位,今天如是、明天又如是。
  她也不愿人们非议一痴是她的面首。对她来说,一痴是她剩下的、唯一干净的地界了。
  为诏一痴进宫,实在没有必要地找了一个借口:整理太康二年,盗墓贼不准,从汲郡、楚襄王墓中盗掘的竹简。
  竹简共约七十五篇,皆为蝌蚪文。计:《纪年》十三篇,出战国时魏国史官之手,为编年体史书。《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缴书》二篇,《生封》一篇,《大历》三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
  武帝曾命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等人进行整理、考订,以便对自夏禹起至晋的残缺史事,加以补校。
  这种始自战国时期的蝌蚪文,至汉已不多见,至晋,更鲜有人辨,整理、考订颇费时日,从武帝起至今业已耗时二十年余,也未整理、考订完毕。
  幸得一痴,家学渊源,识得此文,贾南风便以此为由,将一痴召进宫内,继续整理、考订这批竹简。
  因此,朝野上下无人非议一痴,这让她略感安心,毕竟未曾使得一痴难堪。
  如若不是一痴进言,她,也就是惠帝,何尝推重史学如此,比之前朝,史学在当朝难道不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陈寿的《三国志》、孙盛的《晋阳秋》、常璩的《华阳国志》,《左传》杜预集解、《谷梁传》范宁集解和《尔雅》郭璞注,还不都是出在西晋。
  更有荀勖,将图书七种分类,改为经、史、子、集四类,至此,史著才能从经书分离而出,自成一体。
  说到对文学的推重,如若不是当朝圣明,那个张华岂能不知天高地厚如此?
  也许因为一痴,她才有如此这般,必将流传千古,后人受益匪浅的勋建。
  无人非议,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一痴进宫的日期,曾被他一推再推,称染病在身,须歇息数日方可进宫侍奉。她未觉有何蹊跷,进宫的事也就暂且放下。
  也是凑巧,就在那一天,贾南风惊闻一痴准备净身,马上赶到蚕房探个究竟。
  没等刀手及左右人等避让,她就冲了进去,果然一切就绪。 一痴连忙跪迎在地。 “我又不是召你去做内臣,这又是所作何为?”
  所作何为?贾南风一清二楚,只是她这一刻心神迷乱。她的言语、态度,说任性不是任性,说抱怨不是抱怨,说喝斥不是喝斥……像是忘记君臣之别,又像没有忘记君臣之别,她是无法拿捏自己的言行了。“你胆子不小……起来吧。”
  “谢中宫。”
  贾南风一时无言,返身在室内往复暴走,一脚踹倒一扇屏风,又一脚跺断了屏风上的棂子。
  见贾南风暴怒如此,一痴担心有变,忙道:“臣意已定。”
  她转过身来,圆睁双眼,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贾南风,倒先挺不住了。那还是一痴的眼睛吗,简直就是刀手的那把刀,甚至比那把刀,还绝情。
  不能说了,什么都不能说了。
  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遭到拒绝,而这拒绝又是来自她的最爱。
  或者不如杀了一痴。贾南风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那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她下不了手,杀人于她突然变成如此棘手的事……
  “你是有意如此。”
  “臣不敢。”
  “皆因本宫为人可憎?”
  “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
  说什么人生本难两全,有约在先,是一时语失吗?不过眼下贾南风来不及对这两句话多加考虑。
  “有人践约吗?”要不是一痴说到“有约”在先,贾南风实在不愿提及贾午言而无信这个话题,好像有意捅一痴的心窝。
  “宁肯天下人负臣,臣不能负天下人。”
  “难怪你叫了一痴。”
  试问,世上有哪个字眼儿可以尽数她对一痴的爱?为了一痴,贾南风甚至杀了妹妹贾午和她的丈夫韩寿。
  到底贾午错在哪里?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杀了也就杀了,一朝皇后,杀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哪里如凡人所说,贾南风毒如蛇蝎;又哪里是妒忌?也许很久以前有过嫉妒,可是现在,身为至上皇后,用得着嫉妒吗,只消拿来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来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倾心相爱,而不是服从。
  只因贾午违背了与一痴的终身之约,那可不等于忤逆了自己。
  她是为贾午辜负、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却不曾拥有的爱,杀了贾午。贾午可以偷取、夺取她的所爱,她认输,但不可以践踏她的所爱;
  贾南风是为一痴、甚至是为所有的男人,惩罚了这个因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无信的女人。
  记得那年,贾午在花园里游玩,不当心被桃树枝刮破脸皮,贾南风那个急啊,小小一个伤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亲力亲为,上药、换药。她不放心别人来做,生怕谁一不小心在贾午脸上留下疤痕。她得为一痴爱惜贾午那张脸,她得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完好无损地交给一痴。
  不论从性格还是从貌相来说,贾南风和贾午这一对姐妹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什么,贾南风常常生出这样的幻觉:贾午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中有贾午、贾午中有她,不知贾午有没有这种幻觉。
  所以贾南风在为贾午换药时,禁不住会抚摸贾午的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不过是在替一痴抚摸贾午的脸,也就是替一痴抚摸自己的脸。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忽然就会醒过梦来:不,那不是自己的脸。一股黑气就会从贾南风的肺腑涌出,霎时间,贾南风就会变成一个腾黑云、驾黑雾的恶煞。这时的贾南风,就恨不得往贾午仰着的脸上,泼一盆开水,或持一片横刀,片去贾午那张沉鱼落雁的脸。
  ……
  即便几生几世,怕也收不回贾南风这从未有过回报的付出了。
  几生几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个人用几生几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为了一痴,实不该阻拦他的选择。
  贾南风从不在意朝野上下关于她面首无数的非议,作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无上权力,谁人能说半个不字,却不愿一痴成为她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她是为洁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一痴进宫后,免不了朝夕相处,谁能断定他们不会一时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绝?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决绝地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或是放弃一痴进宫的安排?
  一痴轻轻摇首,笑而不答,浅淡的笑容里却满装着无奈、认命、孤注一掷。他在等待一个结束,不论从他们自少年来,就不即不离的感情来说,还是从贾南风的前景来说。
  贾南风的处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希望能尽自己所能,给贾南风一些帮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只能他知道,眼下贾南风多么地软弱、无助、技穷,多么盼望能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可又担心,与贾南风朝夕相处,怎能担保任性、随心所欲的她,不会生出事来……想来想去,只好辜负自己。
  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贾南风明白此时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还像脚下的砖石那样沉默着。
  一痴趁势说道:“臣请中宫回宫安歇。”
  她大袖一拂,威严地说:“我自有安排。”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未假他人之手,从容仰卧下去,而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他的双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带扎紧,以免流血过多。
  五花大绑的一痴,分明变作了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这和自残有什么区别……贾南风极快地掉转头去,又由不得自己地调转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这个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时刻。谁说时刻是不能抓住的东西,贾南风此时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这样做值得吗,虚浮的名声难道就如此重要……她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忘记了皇后的仪态,禁不住喝道:“住手。”
  住手之后如何,她也不知道。
  一痴伸出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