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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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1-04-26 12:57 字数:4927
噜,然后轻轻地走进城门。发呆的河州人如梦方醒喊叫着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
的兄弟和亲人。
喝了三炮台热茶。这些老兵清醒过来,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大沙漠那个大
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维子说那沙漠是进得去出不来,咱36师进去出来了好
几回,老毛子的飞机跟老鸦一样,遮天蔽日呀,在头顶上嗒嗒嗒嗒,机枪子弹比
毬还粗,跟胡萝卜一样,嗒嗒嗒嗒,坦克,装甲车,盛世才的东北骑兵,天上地
上四面围追堵截,炮弹子弹跟下白雨一样,嗒嗒嗒嗒,我们硬是从大沙漠里跑出
来,跑进阿尔金山,顺着祁连山,长长的祁连山呀跑了整整二十年。”
这些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一身的光辉回到河州。河州人的意识里,一个男人
一辈子一定要活出这么一身光辉。跟炭火一样,跟天上的日头一样。尕司令的兵
把几百年来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光辉给改变了。过去,河州汉子总是赤手空拳
走四方,十年八载,骑着高头大马,带回许许多多东西,大家就把他当好汉,最
让人看不起的是空手而归。
人们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热血,嘴拙得就是挣
堪不出一句话。孩子们多聪明,孩子们从老兵的肩胛骨上掰下一块闪闪发亮的金
属:“我的爷爷,金子疙瘩埋在骨头里啦!”
那是一块弹片,苏联飞机的炸弹留在身上的纪念品。人们呀地叫起来。孩子
们从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壮的子弹头,跟孩子的鸡鸡那么大。
“这是啥东西,这是子弹吗?”
老兵们说:“这是苏联的水连珠步枪子弹。”
大家都笑了,“苏联人把子弹造得这么大就是为日你狗子①呀!”
①狗子:西北方言,屁股眼。
老兵们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来的骏马,在河州的山
川大沟里奔跑,长鬃飘拂,叫声悠扬,老人们情不自禁叫起来:“这就是汉朝皇
帝要找的天马呀。”
马步芳马步青的兵将看见这些马,老远站住,低下头,都是穿军装扛钢枪的
军人,把兵当到这个份上太有意思了。
马步芳也见过几回伊犁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从新疆逃难到青海的哈萨克
人给他送来伊犁名马;他骑上转几圈,转着转着就在马背上发呆。
“挨毯的马仲英呀,你娃这辈子把威风可是耍扎了。”
马步芳吐几口干唾沫,回到办公室查地图,日本人绘制的五十万分之一的军
用地图,天山南北尽收眼前。跃马天山的梦想只能留在脑壳里,白手套在手里轻
轻地拍打着。
尕司令的消息是卫兵带回来的。只回来一个卫兵,没骑马,拄着一根枣棍,
是沙漠里的沙枣树杈。他走到大夏河边,没人的地方,赤条条地下去洗身子,跟
剥了层皮一样,从河里上来一个新崭崭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顿饭的工夫,
好像吃了天上的云。心满意足,抖开羊皮袋子,换上一身新军装,一个干净利落
的尕司令的卫兵,腰上别着一把奇怪的手枪。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着,她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苏联,下落
不明,队伍被打散了。卫兵只管跟老人谈话,没看见里屋门帘里边的人。卫兵说:
“苏联人心瞎②着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卫兵交给老人一样东西,说了几
句安慰话就走了。
②瞎:西北方言,坏,黑。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动手解那件东西,一层一
层裹在羊皮里,羊皮软得跟绸缎一样,最后一层果然是绸缎,和田地方出产的名
贵绸缎;解开绸缎,里边是一块玉佩,跟一团月光一样,像从月亮的心里掏出来
的月精,在大白天里都能现出亮光。婆婆说:“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给你留
下的宝贝,你收下吧。”老人平静得跟水一样,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脸上,
老人说:“这是前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宝贝也是咱的一个向往。”
她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晚上,安顿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诉老人:
“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顿好啦,我问候不成你老人家啦,我给你老人家磕头。”
她跪在地上给老人磕头,“往后屋里的事情就托给老三媳妇啦。”
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媳妇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老人心里清楚媳妇要做啥,
老人还是惊讶得不得了。
媳妇从容大方,跟个将军一样,“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没死,我寻他去呀,
孟姜女能寻到长城,我就能寻到昆仑山。”
“娃娃呀,从古到今,出阳关走西域都是男人里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纱
捂住脸,“娃娃呀,你男人的卫兵都回来啦,他本人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吗?”
媳妇不说话,媳妇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两岁啦,早断奶啦,孩子的记忆里
还有这么一对热奶头,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热奶头,不知世上发生了啥大事情,眼
睛睁得圆圆的望阿娘的脸。
媳妇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发亮,天从东方一点一
点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梦里的孩子放到被窝。她在天光落下来之前,把院落
扫净,洒上清水,做好早饭,给老人请个安,夹上个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实在是迈不动她那双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
那条沟了,河州的深沟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妇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
河州城就远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来,老人隐隐糊糊听见沟梁上回旋起来一
个女子的声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这么个调调子:
怀抱上人头手提上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佩着月光玉的女子历尽艰险,一直走到玉的产地和田,居住在昆仑山与塔克
拉玛干沙漠之间的小村庄里,孤身一人,守着一个干净整洁的黄泥屋子。没有人
知道她的身份。当地的老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空手来到这里,给人
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后来置了屋子。一个孤身女子,严守妇道,美丽红润,直
到高龄,丰韵犹存,当地的维吾尔人、汉人、回回都说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们
还知道她的丈夫活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到故乡。一个如此
热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们想象着她的丈夫,那一定是个男
人里的男人,一个魁力无穷的汉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遥远的河州,民国以来的新疆,从杨增
新到金树仁到马仲英都是从河州地方来的,可谁也把她跟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
她微笑着任凭大家去猜测。她身上活着两个人,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
大家的区别。她偶尔也跟大家谈起河州,她说那是她娘家,女人对娘家的记忆总
是有限的,一个好女人在出嫁以后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总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
生命。
“你是我们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几十年了,我肯定是个和田人,因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惊,叱咤风云的尕司令一下子变成了采玉石的手艺人,跟淘金客和
跑生意的驮夫一样,走西口的男人都是这种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时候
肯定被美丽的群山打动了。高高的昆仑山,寸草不生,冰雪覆盖,连绵起伏的群
山只产美玉和安宁,血性男儿来到这里都会收心的。和田人是那么平和,不管男
女老少眼神里都闪烁着世所罕见的宁静,在太阳底下流动着清凉的月光,这就是
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来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
洗礼。塔克拉玛干里既有高僧的足迹又有伊斯兰圣徒的麻扎①。美玉在群山顶上
闪闪发亮,连太阳也要收敛其光芒,跟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漂浮在大漠上空。
①麻扎:伊斯兰教徒的墓地。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里的大海,大海就在这里。从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汉
子们,一路冲杀,就是为了这么一片安宁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梦想里,女人的情爱会变成戈壁上
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
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
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
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
砺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
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的
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
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7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
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
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
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间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
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
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
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
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
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
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
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
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
样子干。马仲英毫不犹豫,搧七兄弟耳光,搧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
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
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十一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
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
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
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
短刀哗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
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
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
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
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
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
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
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
闹法!
马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