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泰达魔王      更新:2021-04-26 12:50      字数:4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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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转身,只见吕淑娥抱着孩子从门口走进来。她气喘嘘嘘,被孩子抓得脏兮兮的衣领敞开在胸脯上,裸露着无数条混浊的溪流。
  吕淑娥把孩子放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俺在菜地里就看见你了。”
  吕淑娥没有失去主人的敏感,也依然保持着对来人的热情,但那热情里释放的,是某种搁置以久的盼望被重新点燃的欢喜,就像干旱季节焦渴的稻苗终于吸进一滴雨水,因为她放下孩子后,长有赫色斑痕的脸上托着一双热辣辣的眼睛,一声接着一声地说:“吉宽来了,吉宽可来了。”
  一开始,我以为吕淑娥欢喜,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有关许妹娜和小老板的事,比如许妹娜再挨不挨打了,小老板是不是又能挣大钱了,因为只有我才有可能带回城里的消息;或者,许家从倒置房搬出后,串门的人再也没有了,我是他们寂寞生活中少有的来访者,可以想见从门庭若市回到寂然无声是一种什么感受。然而,当她拖条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跟我说话,我知道我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我没有称她大婶,不过她丝毫也不在意,她甚至说:“吉宽,你也看见嫂子遭的心了,嫂子连人都见不得了,要不,你二哥死,哪能不去。”
  把我们说成一辈儿,这让我难过,然而更难过的还不是这个,接下来她说:“吉宽,你在城里,你得帮帮许妹娜,怎么也不能让她
  离婚,挨点打就挨点打,挺一挺,他总不能永远不挣钱,过了这一段不就好了。”
  我想说我会帮她,我想说我不能让她挨打,她必须离婚,我要娶她,可是我没说。因为这时,刚刚被放到院子里的孩子扎巴扎巴走过来,怯生生扶住我的膝盖,瞪着扭扣一样的小眼睛望着我,好像有意阻止我的回答。这个鼻涕嘞嘞的小家伙,我曾亲眼看过他把许妹娜肚皮撑大的样子,他在许家降生简直就是一个无中生有,可是这个无中生有的小生命根本不知道他身边世界还会生出什么。
  这时,一直被羞怯笼罩着的许冒生抬起头来,轻轻揉着巴拉眼说:“她要是离了婚从城里回来,俺的脸可丢尽了,到那时俺还不如去死了好。”
  我把看孩子的目光移到许冒生脸上,又从许冒生脸上移到吕淑娥脸上,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他们说的。要知道,许妹娜在家时,他们可是娇贵得要命,从不让她干一点活,受一点委屈。他们和村里这一代父母一样,天天瞅着宝贝闺女,像瞅一幅画儿。
  我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只有把目光从他们脸上收回来,落到孩子身上。这个无中生有的小家伙,虽生着暄乎乎的小脸,可那扭扣一样的小眼睛射出来的神情,不能不让人生出可怜。和他的妈妈不同,他是一棵不幸的种子,他的妈妈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多岁才离开父母,而他,才不足一岁,就带着稚嫩的根须被移到了远离父母的乡下。他们都经历着迁移,可以说他这么幼小就被迫迁移,都因为她母亲的迁移,都因为他的姥姥姥爷一代,就在孕育这种迁移——要不是他的姥姥爷把他的妈妈抚养得这么水灵,一心希望她过上城市生活,他是不是就不会有母子分离的今天?
  我把手伸进我的裤兜,希望从里边掏出钱来,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可是,手刚触到兜里软软的布丝,突然想起前天晚上潇洒地把五千块钱甩出去的情景,左侧的上衣兜里,倒有一百多块钱,可那是返城的车票钱。于是,我的手,一只爬错了地方的耗子似的,老老实实趴在裤兜里。汗随之就从我的脑门渗出来,因为暄乎乎小脸上那双扭扣似的小眼睛已经盯住了我掏裤兜的手。
  那一天,从许家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南甸子,在二道河边嫩生生的草丛里坐了好久。
  这是我赶马车时常来的地方,深解我意的老马动辄就把我拉进河里,让我浑身湿透之后再让我水淋淋躺到岸边,那时,望着高远的天空,听着各种虫子鸣叫,心底里别提有多惬意。现在,眼睛里,分明是夕阳在滑落山脊时铺撒半个天际的红色,耳朵里,分明是青蛙和蟋蟀此起彼伏的浅吟轻唱,心里,却堵了蒿草似的,憋闷的要命。
  到底是倒置房的衰败触动了我,还是小扭扣盯着我裤兜的目光刺激了我,还是比这更深远更复杂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反正就从那天开始,我变成了大自然的弃儿,我再也无力感受她的无边和深远了,我眼睛里拥塞的,除了二哥的面孔,黑牡丹的面孔,许冒生吕淑娥的面孔,许妹娜小老板的面孔,就是二嫂的面孔,母亲的面孔,三哥四哥的面孔,它们一重重闪现在我眼睛里,直至天黑透了我都不知道。
  六十七
  第十四章 觉醒
  39
  虽然在二哥的葬礼上,母亲坚决反对出去干活,可是走出死亡的阴霾,恢复过日子的理性,母亲还是为我和大哥杀了鸡,准备了一顿送行的晚饭。母亲说:“明儿个你们都走吧,妈不留,城里的活不比乡下,耽误个把时辰兴许就耽误了大事儿。”
  三哥和四哥都在,在小老板的名称遭到全村人打击之后,在我亲临现场见证了许家的遭遇之后,他们坚持给我打气,吃饭时,三哥一遍遍跟我说:“别听那一套,总有成功的,电视上演过多少成功的。”
  张罗一锅鸡肉炖粉条,也许来自母亲这样一种记忆: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几只饿狼,三下两下就把一盆鸡肉粉条抢光。可是转眼之间几个饿狼长大,分崩离析,多了一只审视自己的第三只眼睛,再干叉叉地聚到一张桌上,自然没有人好意思动筷。母亲再三逼:“吃呀,锅里还有。”
  张罗了一锅鸡肉炖粉条,也许母亲并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二哥走了,让她更加珍惜她的骨肉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二哥走了,二嫂的日子出了漏洞,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聚到一起,如何帮助二嫂堵住漏洞,自然就成了饭桌上驱之不去的话题。母亲忙完地下,到桌子边坐下时,长叹一声说:“嗨,吉民打一小就顾家,在一块过时,烧炕草全是他搂的。这说走就走了,扔下三个念书的崽子。”
  母亲的意思一听就明白,她希望做兄弟的帮帮二嫂。如果是从前,这样的时候我不会说话,我是家里最小的,也是最无能的,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人人知晓的小老板,说话的权力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当仁不让:“妈,不用愁,二嫂家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
  我话音刚落,吉中大哥接过去:“英伟那么大了,他得担起担子,他不能再念书了”。
  好吹笛子拉二胡的大哥,自那天进二嫂家院子,一直都没停止弹动他的手指,好像他的手指里有根弦,只要他这么望空弹着,就能弹出他能听到的声音。他不经意中弹出了这句话,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知道,在三哥四哥看来,在申家,有谁说这句话,他也不该说,他是城里人,他过着不出大力就可吃饱喝足的日子,虽说母亲夸他没让母亲为他操过心,可是他是长兄,他总得站起来为大家操点心。
  果然,听到大哥这么说,一直在看电视的三哥从电视前转回身,站起来冲着大哥说:“你还有脸说,你家双职工,你担过什么责任,你儿子念书二哥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念书。”
  我敢肯定,要是大哥不弹动他那手指,三哥话只到此也就打住了。看到大哥弹动手指,三哥格外恼火,直指他的手:“俺一看你那手就来气,会写会拉,顶个屁用?没给申家带来丁点光彩!”
  像前天晚上一样,大哥没有任何接话的意思,但大哥的手突然不动了,蚂蚱似的弓着关节可怜兮兮落在膝盖上。这让我顿时生出恻隐之心,我说:“大哥,不用你管,都由我担着。”
  我的意思不过是为了阻止大哥和三哥的争吵,可是这句话出口,无异于给大哥的话定了性,那就是,他之所以不让二哥的英伟念书,都是他不想帮忙。大哥原本就白生生的一张脸更加的白了,大哥说:“误解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见三哥气急败坏,母亲坐不住,直声喊:“老三你给我闭嘴。”
  三哥的逼问让大哥更加慌了,长长的眼睛不安地转着,像寻找同盟似的,直转到通向堂屋的屋门口。这时,大哥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随后,又低下头来。原来,二嫂从堂屋走进来,后边还跟了英伟。
  二嫂能来,是应该想到的,我和大哥明天走,她不能不来送我们。
  二嫂悄没声闯进了关于她的话题里,让大家一阵慌乱。大哥低下了头,四哥三哥则把目光追向我。
  脱了孝衫的二嫂格外单薄,她进了门,就在挨着母亲的炕沿边坐下,眼睑低垂着,没有一点精气神儿。英伟则愣生生地站在门口,瞅着脚下的地面。屋子里一时很静,谁都找不到恰当的话题,昏黄的灯光笼罩着的屋宇,瞬间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控制。这时,只见二嫂把手伸进衣兜,从里边往外掏着什么,是钱,一打钱。二嫂把钱放到炕上,小声说:“俺不能要吉宽的钱,你还没娶媳妇。”
  二嫂打破了沉默,我赶紧接话,我说:“不,二嫂,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英伟念书的。”
  听我这么说,二嫂突然眼泪盈满眼窝,她做出一脸苦笑,然后说:“不念,英伟不念了,俺想让他出去干活。”
  一天前,二嫂还老鸡护小鸡似地护着英伟,今天就做出了放儿子走的决定,可见过日子的理性不仅仅属于母亲。
  像恍惚间扬了一眼沙子,所有人都拼力眨巴眼睛,不敢直视二嫂。当时,大家都以为二嫂是在门外听见了大哥的话才故意这么说,可是接着,她又说:“大哥,俺不想让英伟去盖楼,俺想让他跟你走,你把他当成亲儿子,帮他找个正经工作。”二嫂扬起脸,眉宇间有一丝晴朗泛起,仿佛曙光就在眼前了。而他身边的英伟,也慢慢抬起头来,露出殷切的眼神。
  六十八
  有了这句话,空气倒是畅通起来——二嫂原来什么也没听见。可是二嫂没听见,事情更难办了,二嫂强攻大哥,等于无意中将大哥逼到悬崖。
  大哥呵呵了两声,脸一下子由白变红,口吃似地张了张嘴。
  那天晚上,在我们试图帮助二嫂堵住她日子中的漏洞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又一个漏洞在向我们打开。
  那个漏洞,发生在大哥身上,洞开在大哥身后。大哥之所以敞开他身后的漏洞,都因为我们大家围追堵截,让他无路可逃。当时,经二嫂提醒,就连母亲也和二嫂一样,希望大哥能把英伟带走,“好嘛,大爷就是爹,权当多了个儿。”
  大哥敞开他的漏洞,十分的难为情,停止弹动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在膝盖上又弹了起来,大哥一只手弹着膝盖,另一只手捏着下巴,久久地焖着,有一瞬间,我的三哥在地上挥了挥手,恨不能动点拳脚的样子,连我都有些急了,都想跟二嫂说算了把英伟交给我吧。还好,在我就要忍不住时,大哥说话了,大哥说:“二妹”,大哥的话只对二嫂,“不是你哥不想帮,你哥帮不了,你哥没有工作,你嫂子又下岗了。”
  说到这里,大哥停下来,等待大家的反应。可是大家没有反应,似乎大家并不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
  “下岗就是没有工作了,现在城里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端了一辈子铁饭碗一下子就没饭碗了。城里不比乡村,粮食自产,没钱也能过,城里没钱吃饱都难。咱不会经商,不会做买卖……英环早就不念书了,在海港扛粮包干苦力。”
  下岗,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城市舞厅里就有下岗女工,可是从来我就没相信过会是真的,没有地种的城里人,居然也会没有工作。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大家喘息的声音,三哥不再挥动拳头,但静下来的他,目光有些飘忽,是那种夹杂着怀疑的飘忽。大哥迅速捕捉到三哥的目光,接着说:“我进城,好多年没有正式工作,扫大街,扫胡同,什么都干,要不是你嫂子身体弱公家照顾,根本进不了造船厂。可是这些年,搞商品经济,城里物价高涨,工厂挣那点钱根本不够花。后来有舞厅,零星拉几回二胡,可是剧团的人又下岗了,他们一轰涌进舞厅,哪还有咱的……这回回来,我想在乡下包点地种,有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