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泰达魔王      更新:2021-04-26 12:49      字数:4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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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淌过心头水再也不是水,而是火,是一团刚刚烧起的火。因为当许妹娜一双温热的小手搂向我的肩头,我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仿佛火苗正在我的身上燎舔。然而,那冰冷的、充满生灰味的邮局,送给我的远不止这些,有一瞬间,许妹娜居然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脯上,任性地胡乱蹭了两下。好像我就是他的小老板。
  可以想见,许妹娜趴在我肩上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几秒种,可是由这几秒种打开的,却是漫长的莫名其妙的时光。说莫名其妙,是说当许妹娜发现自己的失态,回来的路上,跟我治气似的一直背对着我。她不是跟我治气,是在跟小老板治气,但有了留在胸脯上火一样的挚热,我觉得她就是在跟我治气,不但如此,我还觉得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已经属于我了,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途中,一直背对着我的许妹娜又莫名其地转了过来,跟我说起了小老板的坏话。也许,在她有了短暂的难为情之后,一直希望我能说点什么,像二嫂那样安慰安慰她,毕竟,她的打击太大了,她需要承受,需要去想如果她真的被骗了,该怎样向家人交待,向歇马山庄交待。很显然,她不愿意那个结果是真的,所以她需要有人向她扔点什么,就像给狗扔下一块饼子。而我,之所以没扔,不是我小抠,是我有了那个火热的感受之后,特别希望有一种寂静,来把那种属于我的气息包住,毕竟,那恍惚的瞬间,我不能确定那些气息是否存在。
  事实上,那一天,我们俩看上去坐在一辆马车上,而我们的内心,是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想说话,一个想寂静。许妹娜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寂静,就把小老板搬了出来。
  “俺第一回看见他,对他印象一点也不好。”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她指的是邮局。我那时心里只有邮局。
  “他和一帮人喝酒喝醉了,吐了一身一地。”
  明白是指小老板,心里不免想,那些对缝的人除了喝酒,哪有什么好东西。
  “俺给他擦,他就动手动脚……俺不让,他就说让俺回家等他。”
  原来一句酒话她也相信!我从我的寂静愿望中彻底醒来,我转了一下头,我发现许妹娜那张小脸非常苍白,蜷曲的睫毛上,闪着几星晶茔的泪花。
  “俺以为他说的是酒话,可是有一天,他真就来了,他逼俺回家,送给俺BP机,还给了俺一笔钱。”
  我手下的鞭子下意识晃动起来,我那贯于听声的老马也蓦地奋起了蹄子,使许妹娜后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可是这个骗子欺骗了俺…。。”
  不管是我,还是许妹娜,我们都不能清醒的知道,在这一通话说出之后,我们其实早已经拥有了共同的方向,我们其实已经朝着共同的方向行驶很远了。因为那个中午,当我们必须在歇马山庄的前街分手,她水汪汪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我,瞳孔里深藏一种惟有我才能读懂的,由无助做成的依恋。并且,第二天,当几个帮我脱粒的女人,二嫂、鞠广大家的、成子媳妇终于干完活,街脖子上大声招呼要跟我上镇,她几乎以命令的口气说道:“快走,不等她们!”
  我读过这样一首诗,“我歌唱太阳,却被太阳烧灼”。二嫂成全了许妹娜,却被许妹娜抛弃。可是又是谁抛弃了许妹娜呢?许妹娜要是不抛弃一下女人们,又何以能够安抚她受伤的心呢?!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是许妹娜铁杆的同谋,当然,我也是我自己的同谋,单独和许妹娜在一起,是我多大的幸运呵!为了不让别人加入,我们往往要起早,往往要约到山庄外的路口,往往要把车赶得飞快。当我们把车赶得飞快,一门心思要甩掉女人们,许妹娜常常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我发现,在由给小老板打电话做成的秘密里,打电话只成了一个形式,一个空壳,而从空壳里飞出去的,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因为有时,她刚刚下了马车,走到邮局门口,又返身回来,笑着冲我喊:“不打嘞不打嘞,打也打不通,坚决不打嘞。”任性的样子好像打电话是我的事,与她无关。
  七
  5
  可是,当我们在歇马山庄通往小镇的乡道上疯跑了一周之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那还是我们从小镇往回走的路上。那一天,我从小镇南面的碱滩拉了一车压地的碱泥——我终于觉得,打电话这个秘密已经包不住更多的秘密。那更多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快乐的时光,比如骂一骂小老板,骂一骂让小老板这样的人成了骗子的城市,骂一骂那些让骗子喝酒耍酒疯的酒店。而正当我们骂的起兴的时候,许妹娜挎包里的BP机骤然响起。起初,我并没在意,以为是车轮压着了乡道上的鸡,乡道上常有一些精明人家的鸡拣被车轮辗碎的米粒吃。可是没一会儿,许妹娜就慌里慌张命令道:“调头,快调头”
  有了这声命令,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什么了。我勒住马的缰绳,让车停下来,但我没有马上转头。我抬头看了看前边收割一光的田野,仿佛有意要让自己知道自己荒凉的命运。之后,我不情愿地用低低的声音,冲着我的老马“喔喔”了两下,马车拉着重重的碱泥返回小镇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心像压了碱泥的车轮似的,吱吱直响。
  邮局这个险恶的家伙,到底露出了它狰狞的嘴脸,它险恶,是说它终于干了一件许妹娜多日以来一直希望让它干的事。从邮局出来,许妹娜大叫一声“吉宽哥”,听上去,和以前一样娇滴滴的,带着露珠,可是那露珠随她声音脱口,一下子飞到她的眼睛里,使她的目光混合着喜悦、甜蜜、羞愧和激动。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了。
  那一天,许妹娜的目光是怎样刺激了我呵。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打死我,也做不出那个改变我一生的重大决定。跟你说,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做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也是邮局的险恶激怒了我。
  当然,不能排除,还有命运的安排。
  我一转身跳上车,故意不看许妹娜,我不想让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为此我提前坐正姿式,拿起插在车辕上的鞭子。许妹娜一定是被突然涌来的混合的潮流淹没了,或者,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理睬她的反映。她迟疑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上了车。许妹娜刚刚上车,我的鞭子就狠狠抽向我的老马。因为我的动作太陡然,太没有防备,马猛地嗷叫一声,接着,趵起前蹄,朝邮局前边的大路跑去。
  邮局前的马路是东西走向,东通丹东,西通翁古城以及槐城,要是回歇马山庄,必须立即转弯,转到乡道上。可是我的鞭子一直悬在马的头上,没有丝毫让马转身的意思。因为逼得太紧了,因为可怜的老马不懂得它可怜的主人心中的方向,把车子弄得一抖一抖。后来,当马车穿过喧闹的小镇,在错过十字路口的大道上跑起来,坐在旁边的许妹娜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上哪呵吉宽哥?”
  上哪去?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我上哪去,但我绝不回歇马山庄!我的车速很快,大道上车多,尤其有飞来飞去的汽车,在它们的带动下,我的老马自然而然就加快了速度。见车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许妹娜再次喊起来,“上哪去呵你——”
  那时,要是许妹娜不再喊了,悄悄地跟一程,没准,我真就会停下来,或者,她就是喊,也别省略“吉宽哥”,因为我总不能盲目地走下去,我不走下去的惟一可能是你得让我心软,你这么喊,意味着你根本没有认错的意思。
  然而,许妹娜当真有什么错吗?
  马路上空弥漫着汽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不知走了多久,是半小时还是四十分钟,我感到,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因为许妹娜再也不吱声了,她不但不吱声,两手还松跨跨地耷拉在膝盖上,一幅任由你拉到天涯海角的样子,这不免让我有些心疼,让我生出对她的可怜。
  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跟了我十年的老马对我的心情了如指掌。可是导致这心情的深层原因,它无法知道。我多么想说,“那个骗子,就那么重要?”“他喝醉酒沾了你便宜,你还看不清是什么货色?”“一个电话,就值得让你那么激动?”这些话,本是想在心里,可是,在车慢下来之后,我居然真的说了出来,那样子好像老马把它拉车的力气送到了我的心里。
  在先,许妹娜没有反应,仍然松跨跨地坐在车上,可是,几秒钟之后,她不干了,她尖声地叫起来:“你——”随后,她两手离开膝盖,挪向身后,一高从车上跳下来。她动作的敏捷,手式的强硬,足见出她的激动。当她跳下车,我看见她的脸仿佛被人抽了鞭子似的,黄一道白一道,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是多么不愿伤害她呀,可是混蛋的我,不知怎么就伤害了她。我伤害了许妹娜,一个比我小了十岁的天真姑娘,我顿时慌了手脚,“喔”一声把车停下来。我跳下车,定睛看了看她,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泪花,小巧的朝天鼻因为愤怒竟有些发白。我从车的后头绕到许妹娜的身边,我看到许妹娜肩膀在哆嗦,她的嘴唇也在哆嗦,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把她抱了起来。
  猛地把她抱起来,是我心里的冲动,事实上,我没有兑现我的想法,不是我不敢,而是当我走到她身边,另一个念头迅速主宰了我:这是大马路,人来人往不合适。于是我猛地转身,从车上拿起铁铣,我几乎把用来抱她的所有力气都使了出来,掘车上的碱泥。
  我想,许妹娜一定是被我的行为搞懵了,她愣愣地站在那,眼里再也淌不出眼泪了。我没再看她,只一个劲地往道边甩我的碱泥,我觉得有一股从没有过的力量,洪水一样漫过我的身心,使我无法阻止就要到来的一切。
  八
  到最后一锨碱泥甩出去,我转向许妹娜。我说:“走,咱去办嫁妆,上翁古城。”
  许妹娜确实不再流泪,愣愣地看着我,先前黄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现出某种奇怪的颜色。
  “我拉你上翁古城,咱去给你办嫁妆。”我又说一遍。
  这句话显然不是事实,可是这句话接近另一个事实,那事实是,许妹娜终于跟她的小老板通上了电话,娶她的事情不再是谎言。如果许妹娜不想跟我闹僵,去翁古城办嫁妆,是顺水推舟最恰当、也是最好的办法。
  许妹娜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长时间地看着被我卸下去的那堆黑乎乎的碱泥,仿佛上不上车,去不去翁古城,由那碱泥说了算。碱泥已经落在了地沟里,它们耗费了一个人那么多力气。
  我就知道,许妹娜不会让我白费力气,她不想跟我闹僵,我拉了她这么多天,可是,仅仅如此吗?
  就像有山穷水尽,才有柳暗花明,当许妹娜上了车,马车再次起程,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谐。当然,所谓和谐,仅仅是说我们不再别扭着,我们可以像早上和早上以前的那些天那样,把去镇上打电话当成共同的目标,现在,我们又有了去翁古城这个目标。我能感到,发生过的事情,还在我们心里留有痕迹,毕竟,许妹娜的挎包里装着BP机,它真实地响过,因为它真实地响过,我们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骂一个人了,这得让我们慢慢适应。
  从歇马镇到翁古城,大约七十里路,对一匹老马来说,是一个很远的距离,我还从来没有赶车去过翁古城。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许妹娜,她隐隐的有些感动,她说:“都是为了我。”
  距离不但为我们的谈话提供了内容,距离还把谎言变成了真理,许妹娜居然真的相信,我之所以让我的马车走上这条从没有走过的遥远的路,就是为了拉她办嫁妆,这是一个怎样奇妙的转换啊!有了这个转换,我便大有理由让她了解我的这匹老马,它跟了我十几年,那年从学校刚回家,就借钱买了它,并找木匠钉了这辆马车。我打一小,就喜欢睡地垄沟,喜欢马,喜欢马车,喜欢车轮压住地面那种喧嚷嚷的声音和慢腾腾的感觉。让许妹娜了解这一点,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想让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城市的坚硬和紧张。当然,我没有直截了当,因为此时此刻,在我俩之间,城市,是一个不能提的字眼,是个禁区,它就像田野里的深谷,想往前走,必须绕开它。
  许妹娜自然知道如何绕道而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