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猫王      更新:2021-04-26 12:49      字数:4866
  昔)谢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为过也。今得罪于司户,当谢过以质耳。”乃令杨玉入内宅,与自己女眷相见。却教人召司理、司户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明方散。
  太守也不进衙,径坐早堂,便下文书与杨家翁、媪,教除去杨玉名字。杨翁、杨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拜着太守诉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见而别,亦所甘心。”太守道人传语杨玉。杨玉立在后堂,隔屏对翁、媪说道:“我夫妻重会,也是好事!我虽承汝十年抚养之恩,然所得金帛己多,亦足为汝养老之计。从此永诀,休得相念。”媪几自号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杨翁、杨媪。当时差州司人从,自宅堂中掐出杨玉,径送至司户衙中;取出私财十万钱,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太守定教受了。是曰,郑司理为媒,四承务为主婚,如法成亲,做起洞房花烛。有诗为证:
  风流司户心如渴,文雅娇娘意似狂。
  今夜官衙寻旧约,不教人话负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员,都来庆贸,司户置酒相持。四承务自归临安,回复单公去讫。
  司户夫妻相爱,自不必说。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任满。春娘对司户说道:“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姬爱官;其他妹妹中相处,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将远去,终身不复相见。欲具少酒食,与之话别,不识官人肯容否?”司户道:“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治酒话别,何碍大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教人请杨翁、杨媪,及旧时同行妹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至期,司户先差人在会胜寺等候众人到齐,方才来禀。杨翁、杨媪先到,以后众妓陆续而来。从人点窖己齐,方敢禀知司户,请孺人登舆。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到会胜寺中,与众人相见。略叙寒喧,便上了筵席。饮至数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杨姐家连居。其音乐技艺,皆是春娘教导。常呼春娘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爱。自从春娘脱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曰,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执春娘之手,说道:“姊今超脱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于沉沦粪土,无有出期,相去不啻天堂、地狱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说罢,遂放声大哭。春娘不胜凄惨,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干暗中缝纫,分际不差。正是:
  织发夫人昔擅苛,神针娘子古来稀。
  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姬。
  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乎曰与我同行同辈,今日岂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风尘中,每自退姊一步,况今日云泥泅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毒侍阿姊,比于侍婶,亦所甘心。况敢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当与司户商之。”
  当晚席散。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对司户说了。司户笑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春娘再三撺掇,司户只是不允,春娘闷闷不悦。一连几曰,李英道人以问安奶奶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对司户说道:“李家妹情性温雅,针线又是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诚所罕有。
  且官人能终身不纳姬侍则己,若纳他人,不如纳李家妹,与我少小相处,两不见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从,不过弃一没趣而己,妾亦有词以回绝李氏。倘侥幸相从,岂非全美!“司户被孺人强逼数次,不得己,先去与郑司理说知了,提了他同去见太守,委曲道其缘故。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双雕乎?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当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脱籍,送归司户。司户将太守所赠十万钱,一半绘与李姬,以为赎身之费;一半绘与杨姬,以酬其养育之劳。自此春娘与李英妹妹相称,极其和睦。当初单飞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双全,意外良缘,欢喜无限。后人有诗云:
  宫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线喜双牵。
  符郎不念当时旧,邢氏徒怀再世缘。
  空手忽擎双块玉,污泥挺出并头莲。
  姻缘不论良和贱,婚牒书来五百年。
  单司户选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挚带妻妾,还归临安宅院。单飞英率春娘拜见舅姑,彼此不觉伤感,痛哭了一场。哭罢,飞英又率李英拜见。单公问是何人,飞英述其来历。单公大怒。说道:“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乃万不得己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飞英皇恐谢罪,单公怒气不息,老夫人从中劝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李英那里肯恢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人见其至诚,且留作伴。过了数日,看见李氏小心婉顺,又爱他一手针线,遂劝单公收留与儿子为妾。
  单飞英迁授令丞。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不加意钦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至今青楼传为佳话。有诗为证:
  山盟海誓忽更迁,谁向青楼认旧缘?
  仁义还收仁义报,宦途无梗子孙贤。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君不见平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又不见咸阳东门种瓜者,昔日封侯何在也?
  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贱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日不曾饱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水流去,不得到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失意之事。你说做状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干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皮鞭,打得负痛吞声。不隔数年,丁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正是: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
  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
  那故事,远不出汉、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内,宋曰永兴,元曰安西。
  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县人氏。
  妻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妻两口儿爱惜,自不必说。
  一日,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事日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欲凑些资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 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日商量已定,择个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别。带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
  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
  少资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不如骨肉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
  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 分欢喜,意欲将寡女招赘,以靠终身。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
  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身又不费你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日后生男育女,连老身门户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妓馆,使钱撒漫,这还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日成亲,入赘于檗家。夫妻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生下一个孩子,合家欢喜。三 朝满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妻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身。光阴似箭,不觉住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从。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
  八老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开早闭”等语。
  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
  “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跑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向刺料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 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正不知那里来的。
  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