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乐乐陶陶      更新:2021-04-26 12:48      字数:4764
  是的,能有什么呢?
  去的是家海鲜店,李永点了扇贝、鲍鱼,要了只个头不小的龙虾。林红还没到过这么豪华的餐厅,缩在李永身后,总是欲言又止,间或愣愣地盯着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鲟鱼。等上了包间,一看却是个十来人的大包,两人在空旷的包间里显得那么小,又显得距离那么远。既然谁也没提出坐得更近些。两个人也就那么远远坐着,中间隔了三四把雕花木椅。林红打量着李永,李永正在开红酒。这男人还跟七年前一样有味道,他的味道是从他的动作里迸发出来的——他的每个动作都僵硬呆板,无论举手投足,都仿佛出生的婴儿般混乱、不明晰、没有丝毫目的性。林红向来不喜欢动作敏捷的男人。
  “你喝点红酒吧,暖胃。”李永没等林红回答就把酒给斟上了,推到林红眼前。林红把杯子擎起,红酒来回晃着,在倾斜间舔着玻璃杯,要从坚硬的透明中流出来似的。
  “我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李永说,“你们不愧是闺中密友。”
  林红的身体轻颤着。
  “你冷啊?服务员,把温度调高些!
  “一点都不冷,你别麻烦她们了,她们不容易。”
  “顾客是上帝嘛!这年头有谁容易呢……你该多穿点。”
  “我穿得一点都不少。”林红呷了口红酒,“我挺暖和的,我穿得多。”
  “她都跟你说了?”
  “说什么?”林红问,“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李永好奇地看着林红,好像他刚刚认识林红一般。他的样子让林红有些不悦。
  “我什么都没说。”李永说,“一切都挺好的。”
  “你们之间没什么事吧?”林红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李永极少看到女人这样喝酒。林红的脸色并没有因为生猛地灌红酒而变得绯红或妩媚,她的脸色还像刚下火车时那样:苍白里有种不干净的、黏稠的灰,又有些肾炎患者慵懒的虚胖,仿佛随时会睡着或者随时从梦中惊醒。
  “我们……打算春节前离婚。”李永想了想说,“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林红吃惊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木木地盯着李永。
  “我以为,她早跟你说了……”李永点支烟,片刻烟雾就把他跟她隔离开来,“我还以为你这次来,是她请你来当说客的。”李永自嘲地笑笑。他的牙齿并不齐整,但是很白,没有丁点烟渍。林红看着他的牙齿。
  “你跟她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嗯。”林红说,“我上次见到她,你们家小孩刚满三岁。她带孩子回娘家过年。但是你没来。”林红有些遗憾似的说,“她说你值班。人家是越过节越轻闲,你们警察正好相反。”
  “小偷也要过年嘛。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是的。”林红低着头说,“七年。”她抬起头,“这次是我第三次……见到你。”她好歹暖和些,她终于不再喝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李永。
  林红第一次见到李永是在石家庄,岑红做流产,林红那时没考上大学,已经在县里的肉联厂上班了,她从唐山跑去照顾她;第二次是在唐山,岑红结婚回娘家摆喜宴,林红当伴娘。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尽管一直没见李永,林红对他的相貌倒颇为熟悉。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性感,比如他的嘴唇,他嘴唇薄,薄得近乎透明,仿佛是玉石精心雕刻出来,有点润,润中浸透着一星亮,正是这星亮,让他整个宽阔的下颌生动异常。他眼睛是单眼皮,不大,也不小,眼神里无甚内容,也不单纯——一没有桀骜不驯的凌厉,反倒透出些疲惫和忠厚的尘土气,或者说,是那种春天时掺和着猪粪的泥土味。
  那年岑红上大三,对于那次两人性生活上的疏忽,岑红付出了补考跟习惯性腰疼的代价。作为岑红高中时代的闺中密友,林红陪李永在手术室门外,坐了将近一个小时。那是他们独自相处最漫长的一次。李永穿着件白衬衣,领子有点脏,里面没套跨栏背心,他不停地在走廊里走动。神情焦虑呆滞。后来可能太热,他不耐烦地将衬衣领子扒拉开,露出发达的胸肌,本来林红眼睛有些近视,但在明媚的阳光中,她还是注意到他乳头上黑色的毛须从衬衣里斜探而出……她当时为注意到如是的细节而有些羞涩,她只得从椅子上站起,陪他在走廊里象征性地溜达,以此来表示她跟他同样焦虑,同样对这次刮宫手术抱以并不充足的信心和对岑红身体的担忧。
  “是啊,七年了。”李永说,“过得真他妈快。不是一般的快,像是……像是……”他实在想象不出恰当的比喻。
  林红就替他说:“像是午睡时做了个……杂乱的梦。”
  李永笑了:“你还经常读书吗?还读张晓风的散文吗?”他笑起来时宽阔的下巴配上他短短的头发非常明亮。
  “为什么要离婚?”林红并没有回答李永。他竟还记得她喜欢张晓风的散文。“你们非得离婚吗?”她声音平淡,细细的,不像在询问,反倒像是在喃喃自语,没有丝毫探知他人生活隐私的热忱,也没有对老友不幸婚姻生活的惋惜。李永倒是有些讶异了。她木讷地翕动着唇瓣,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她端着红酒咕咚咕咚喝起来。有几滴顺着下巴流到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又细又白,褶皱横生,像只脱毛的老火鸡正仰着脖子舔雨水。
  3
  这天晚上,林红跟李永喝了很多酒,其间岑红给林红和李永分别打过电话。林红告诉岑红,她在跟李永喝茶聊天。她说出“聊天”这个词后觉得有点不妥,于是她补充说,她已经晓得了岑红跟李永之间的事。她并没有说出“离婚”这两个字,她深信岑红已经明白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当然,她没有透露其他的一些细节,比如,李永跟她喝了不少红酒,还抽了不少烟。除了李永无所谓的神态跟她自己混乱的思维,那顿价格不菲的晚餐其实并没给她留下更多印象。晚上休息是在一家三星级宾馆,李永给她找了间干净舒适的标准间。当她褪去厚重的羽绒服换上拖鞋时,李永还在沙发上看她。于是她提醒李永,他该回家睡觉了,天色已经很晚。李永没说什么,林红就泡了茶,端了杯给他。他坐在沙发里的姿势很放肆,吞云吐雾,后来他竟然把鞋脱掉,将腿搭在沙发扶手上。
  “我跟她离婚,是因为我有别人了。”李永说,“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了。实话实说,我跟她过够了。”他的那条腿一直抖着,他好像有些得意,也有些失意,“她明天就回来了。你先在我们这里玩几天,等你走后,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他盯着墙角,似乎那个墙角隐藏着无数布满灰尘的秘密,“希望这几天,你能玩得开心。你去过云岗石窟没?”
  林红的嘴唇一直蠕动着,没有声音。李
  。12:05
  永说:“我知道你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女人嘛,结婚后还有朋友是很不容易的,你担心她合情合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他站起来,将手探出去,握了握她的手,“你也应该理解我的感受。”
  他竟然让她理解他的“感受”,林红倒退半步,喏喏着说,你该走了。
  李永很礼貌地跟她握手辞别。林红插上门,将门反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天晚上林红睡得并不好,那只乌鸦又在梦里诞生了,或者说,这只粉红色的乌鸦,伴随着她从唐山一直飞到大同。无论是在唐山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小寐,在特快列车上迷糊,还是在旅馆温净的房间里貌似酣睡,那只乌鸦都在安静地冷眼望她。它油光水滑,踯躅着朝她踱来……林红醒了,醒了的林红将壁灯全部打开,艰难地喘着气。她快速奔到窗前,犹豫着拉开一角窗帘,相对于明晃晃的干冷的白天而言,她似乎更喜欢黑夜。
  天原来早就亮了,阳光晃眼。她囫囵着洗完澡,然后给妹妹打电话。妹妹没接,是个男的接的。这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以前从没听过的。妹妹又换了男朋友?林红问你是谁啊?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一种挑衅的口吻反问,你是谁啊?他的声音尖利暴躁,明显是个刚过青春期的男孩。这样的孩子没教养是正常的。妹妹总是喜欢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已经跟过多少男人了?林红一阵眩晕,随之呕吐就无法抑制地开始了——她在卫生间待了足足半个时辰,每当她直起腰身,呕吐就重新开始。她盯着马桶里的污物和卫生纸,内心无比洁净——该吐的总要吐出来,该说的话总要说出来。
  林红默默地注视着镜子。镜子里林红的脸色好多了,是那种植物根须的嫩白。
  她心不在焉地联系岑红。岑红手机未开。林红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已经上午八点半,岑红还在睡懒觉?这孩子从少女时期就整日睡眼惺忪,无论是跟人谈话还是自己发呆,她的眼睛总是没有完全睁开的样子。这常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她要么自卑得要命,要么骄傲得要死。岑红倒无所谓。她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大大咧咧的。有次;林红亲眼看到她将一沓手纸塞到裤裆里,当岑红留意到林红在观察她时,她吐了吐舌头解释说,卫生巾用完了。林红绝不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事不该是女孩做出来的,但这些并不妨碍林红跟岑红成为朋友。高中时,她们都穿米黄连衣裙,梳吊辫,一起到餐厅打饭、蹲厕所,晚上会跑到一张床上搂着睡觉,连她们的乳罩也都是同样的型号、同样色调和同样的款式。有那么段时期,她们两个甚至越长越像,比如说,林红的眼睛本来大而幽深,后来却越长越细小,看人时眼神游离,仿佛旁人都是用来蔑视的;岑红的皮肤本是麦粒黄,跟林红好上后,肤色越来越浅,到最后。变成了林红的那种近乎透明的乳白……这些神秘的变化叫她们两个吃惊,吃惊中挣扎着些许羞赧,慢慢地,隐隐升腾起对彼此的厌恶,她们只好互相怄气,互不理睬。
  厌恶来得快,也就消失得快,不消几天。怄气变成了想念,都念起对方的好,互相给对方写信。林红的信写得比岑红的信更情真意切,也更富有色彩,她会引用席慕容跟汪国真的抒情诗,来证明她对岑红的友谊的纯度和热度。岑红就不同了,她极少回信,她更喜欢用行动来表达歉意。她会拉着林红的手去学校的商店买便宜的头花,或者从学校的花圃偷一朵蔷薇,插进灌满清水的墨水瓶。清晨放到林红的书桌上。
  现在林红的手里就有一盆微型蔷薇,虽是冬天,却开得繁复肥美。林红一直是个养花高手,她家里有口硕大的瓷缸,她在肉联厂当屠宰女工时,经常把从冷库里偷来的猪内脏存进一口一人高的破瓷缸,专用来沤花肥。自从开了肉铺后,她的肥料沤得更好,常有养花的老头老太太跟她讨要,她也乐意把自己养的花送给熟人。这盆蔷薇就是林红赠给岑红的礼物。把这盆娇嫩的植物从唐山带到大同是多么不易,她把玩着花盆,心脏倏地就顶到了喉咙。为保持镇定,她颤抖着手指掐死了叶片上的一堆红蜘蛛卵虫,等她把蔷薇塞进旅行包,就有人来敲门了。
  来的不是岑红,而是李永。
  不光是李永,还有个陌生女孩。
  这女孩把自己包裹得像只粽子。李永平静地向林红询问,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怯炕?林红说,一觉就到天亮了,好多天没睡这么香这么沉了。她说话时疲惫的神态没有逃脱李永的眼睛,李永又问林红吃没吃早点,林红说还没有,她早晨一般不吃饭,好多年了,一直都这样。吃早饭会让她胃疼。李永蹙了蹙眉说,你连毛病也跟岑红一样。长期不吃早饭,胃病只会越来越厉害的。我们到“永和豆浆”吃馄饨吧。
  林红一直注视着那女孩。李永大清早带一个陌生人过来,让林红有些纳闷。
  “岑红刚才打电话说,她联系不上你。”李永在电梯里说,“她让我转告你,头中午她就到了。”
  “真是麻烦你们了……”林红嗫嚅答道。她的木讷并不妨碍她在电梯里机敏地窥视那女孩。女孩把蓬松的波希米亚式围巾解开了,林红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非常短,一层蓬松的、厚实的、金黄的卷毛顶在头顶,像是头顶上开出了一朵向日葵。在宾馆前台结账时,林红还在不时瞥着女孩,女孩也不时瞥她几眼。林红将目光怯怯挪开,不经意就看到那张发票。是两间房。两间房的价格是不一样的,林红的是单间,而另外一间是双人间。这样看来,昨天李永也住在这家宾馆。
  “永和豆浆”店大得很,人也异常多。空气里满是炸油条和韭菜合子的香味。李永好不容易找了个靠近落地窗的座位,跟女孩并肩坐了。“忘了给你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