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乐乐陶陶 更新:2021-04-26 12:48 字数:4785
敌人打。现在他是市长一,手握重权,一个废墟都不敢保?想来真是勇气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发表得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身上的血在说话。
刘畅穷追猛打:“是不是考虑将来当大人物了,会有人来研究你,你不想让未来的刘研究员说你不过是悍匪之后,所以想办法预先给他做个光环。是这样吗?”
秦石山有些着恼了。他说这就是刘研究员要写的论文吗?
刘畅说她觉得无法理解。她到现场看过,乱坟岗上一根骨头都没有了。秦石山在操作苍柏关公路改道时,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线只能穿过那个区域。她核对了资料,当年黄胜被打死,与其部下数十具尸体就草草掩埋于该地。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秦石山的祖坟。他静悄悄点支烟插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坟给灭了。为什么呢?
秦石山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说,乱坟岗很真实。那是耻辱,不是荣耀。
刘畅问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荣耀,还是耻辱?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麻烦,稳稳当当还是秦市长?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干。他这样的人必定如此行事,终究还要让人家告去,包括让刘研究员告一个“人品低劣”。
刘畅说秦市长别记仇,现在她要说两句好话:她学历史,她相信历史人物的遭际更多的归咎于他自己,但是遭际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市长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得过什么职位有意义得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她已经开始认真练声。准备一曲颂歌热烈欢迎秦院长。
秦石山大笑,说为了这一句话,他决定不再准备砍刀。当院长后他还要亲自搞一次面试,发红榜,出考题,广引才俊,项目改为替刘研究员比武招亲,以示关怀。
刘畅说她满心期待着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该手机就是当初她从秦石山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她把手机打开,发现没电了。她向秦石山要电话,秦石山指着身边的座机让刘畅打,刘畅摇头,说她要手机。秦石山就拿出一部手机递给她。
刘畅跑到外边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至,刘畅的父亲匆匆下车。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立医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畅生于医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而厌烦,不学医去读历史。这天一见到秦石山,刘畅就注意到他显出病态。脸色憔悴,讲话不时咳嗽,让刘畅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秦石山却说没什么,感冒拖延而已。他妹妹说秦石山自己随便吃药,死活不上医院,谁劝都不听,越拖越重。刘畅觉得这样不行,她一句不劝,却自作主张。未经本人同意,打电话把父亲叫来给他检查。大专家亲临,秦石山还能怎么办?只好从容就医。刘畅的父亲当过内科主任,他的话对病人有决定性影响。他提出秦石山必须到省立医院去一趟,当场用电话替秦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然后刘畅父女一起返回。路上父亲对刘畅说了一句话:“这个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6
秦石山被确认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尔也抽烟,并未上瘾。他要得个肝癌胃癌还可能,居然问题出在肺里。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的压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医院坚持了近半年,其间经历了两次手术。这人求生意志坚强,一直苦苦撑着,但是病情急剧恶化。弥留之际,他对妻子说想再见见刘畅,刘畅赶到了医院。躺在床上的秦石山没戴眼镜,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喘息不止,对刘畅说他感觉好多了,他过得了这一个关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苍柏关上,看着东京汴梁。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刘畅的桌上还摆着当年他的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觉得已经消失的那个人渐渐虚幻,只有这块古砖是真实的。
'责任编辑 杨 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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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楚歌
麦 家
第一章 前言
本文是我送给老Z的寿礼。
照他们的讲法,她已不在人世。是死于非命一听说是谋财害命什么的。不过,我不大相信。或者讲,我不情愿相信。所以,我今天还是一本正经地给她赠送寿礼。
我朦胧记得,老Z出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与新中国同生。显然,如果她真的是因财而走了,无疑是走得早了,才不到六十岁。时间已经把人类的寿命一点点延长,现在的人六十岁生活才开始一种时尚的说法。我非常反对现行的退休政策,是因为我注意到这个时尚的说法总体上并没有错,也许只是掺了一点文学的修饰而已,比如夸张,比如煽情,等。
老Z曾经是一家外文资料室的编辑,她懂得英法两国语言——英语好似要地道些。我是一九八五年夏天认识她的,当时我在她们楼道里做临时工,负责烧开水、打扫卫生、邮件投递什么的。日工钱为一块八角,做一个暑假,基本能挣够我半年学费。我要承认,当初我家里不像现在这么牛烘烘的。有钱的人都是牛烘烘的。
那一年,我只有现在一半的年龄:二十一岁。老Z是“奔四”的年龄。她曾经对我开玩笑说,她可以把我生出来了。我算了一下,好像确实可以。我听说过十三岁的女孩生孩子的事情,报纸上登的。
老Z没有丈夫,或者说,丈夫已和她离异。儿女各一个,儿子在香港,女儿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她还有不少亲朋好友在海外和港台:一个哥哥在台湾,两个姐姐在香港。加利福尼亚是她姨妈什么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人都迷出国镀金——削尖脑袋,不计后果。好像出了国,万事大吉,以前的所有损失都会得到双倍的弥补。老Z要出国条件一流——水到渠成,心想事成。因之,有人动员她出国,再三地。可她不,再三地不。她说靠改变环境来改变生活不是办法。云云。
老Z钱很多,真的很多。她父亲曾是个艺术家,画画的,五几年回国,一九六七年戴着高帽子游街九天,后在一个叫先锋渔场的地方劳教六年差半个月,遂死。非镇压致死,系郁闷致死。一九七八年,拨乱反正,老Z得遗产上万。那时候的万元户比今天的亿万富翁还稀少,政策又不像今天这样明朗,不少万元户小心起见就把钱捐给国家,要不就换个国家,一走了之。老Z连国库券都不买,更不要说捐了。她收藏昂贵的文物、古董、艺术品等。她对我讲,“小心起见”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捍卫自己的钱财,就是被押上街斗私批修、横死街头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云云。
老Z书读不少,艺术熏陶不薄,文章做得不坏,她经常迫于报纸刊物约稿写文章。之外还有兴致设计服装,后来还写广告词。她写的广告新颖别致。她给佳美服装公司的广告是这样写的:佳美公司的裙杉,我不敢穿。因为我是个黄脸婆,水桶腰。
其实,老Z脸面和身材都姣好,只是年纪不饶人。
可是,老Z的中文字写得很糟,横不平,竖不直,简直丢人现眼。她见我字写得端端正正——我的字确实写得不赖(端正大方,有点颜体),请我替她抄稿。有偿的。我因为需要钱,乐此不疲。于是,我同她往来频繁。我就是这样认识她,然后又熟悉她的。她不大喜欢我,经常讲我少年老成,太拘谨腼腆什么的。她骂人,骂大街,说我们这些人都喜欢把自个儿搞得拘拘谨谨,装得老老实实的,真是活见鬼。云云。
老Z一点都不拘谨。我认为她甚至有点儿放肆,讲话没个遮拦,做事少个分寸,黑的白的都敢说敢做,想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无所顾忌的。二十年前,我们什么都不大敢讲,而她什么都敢讲。她敢当众人面讲性(黄色笑话,色情故事),讲历史、英雄、名人、楷模;讲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趣闻轶事,讲单位领导、同事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么都讲,好坏都讲,通常讲得别人家不敢听,替她捏紧心。可是她无所谓,真的跟无所畏惧似的。她经常说,她讨厌在人家背后说三道四,要讲要骂应该当面才是。她确实敢当面骂人,包括她的领导。
更令我惊奇的是,她还敢当着大伙面讲自己的好和坏:讲好的,一点也不谦虚;讲坏的,也一点不保留。比如,连她年轻时如何为一丁点儿事卑鄙委身给一个什么人——这样的事。属于女人最隐秘的隐私,她也敢讲。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我觉得她活得真轻松。
我活得有些吃力:过去,现在,都一样。
二十一年前,老Z经常告诫我,做人必须要尊重自己。尊重自己也是尊重他人。一个不尊重自己的人也不会尊重他人。云云。何为尊重自己?她说就是尊重自己的思想、意志、感情、个性、习惯、身体、欲望,等等。有一次她当着好多人骂我:你他妈的真没劲,为这么丁点儿屁事卖掉自个儿,你自个儿不把自个儿当人看,谁他妈的把你当人看——她讲话就是这样粗鲁,脏话连篇,带把子,跟个阿飞似的。她还讲,生活需要超脱,无礼,什么三从四德、五礼六尚都是狗屁,是骗人的把戏。她还讲,谁也不是你的上帝,你就是自个儿的上帝。等等,跟我讲了很多。
我一直想努力照她讲的做,可总是做不到,做不好。老是别别扭扭、反反复复的,稍不注意老毛病就复发。有点屡教不改的感觉,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想,生活没给我指点迷津,我的生活一团糟……
我真正已经很想念老Z了。
我想她生活起来可真叫来劲。
本文确实献给老Z。或者,同老Z一样的人。
现在,我脑袋里堆积着许多疑问,诸如我是谁、为了什么、正在什么、将会什么,等等。其实,我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们糊里糊涂反而好。难得糊涂,可有些事我知道我是想刨根问底,问个明白的。譬如讲,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疑虑:我们人哪,讲起来是万物之灵,顶天立地的,敢与天斗,与地斗,开山辟路,移海造田,敢叫日月换新颜,敢让山河变模样,好像是本领很大,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形容我们胆大的词语也多得可以用箩筐装,诸如胆大包天、胆大妄为、胆大心细、胆识过人、才高胆大、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胜枚举。可实际上,我发现,我们人的胆子其实是蛮小的,怕这怕那,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胆小如鼠。甚至,我敢说,作为万物之灵的人,顶天立地的人,其实是人世间——地球上——所有生灵间胆子最小、害怕东西最多、活得最可怜的东西。可怜虫。
我这么讲的言外之音自然让你明白,就是我胆子很小,害怕东西很多,是否是?
就是。
我胆量确实不大。很小。经常在害怕什么。莫名地害怕。问题不在于我害怕什么,我算老几?我无名小卒一个,就是死了又怎样?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几十年来,我居然还没有真正遇上过一个胆子当真大得什么都不害怕的人。好汉。无所畏惧的人。
不信?
不信,我可以从头到脚讲给你听。
“头”在乡下。我小时候在乡下长大的。浙江富阳,一个古老的大村庄。有青山有绿水,很美丽的一个地方。也很平安,没有土匪,没有强盗,连凶猛的野兽都没有。按说那里的人有吃有喝,民风淳厚,治安良好,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可我发现。村里人,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都在害怕着什么。譬如讲,小孩子都害怕山里头的老虎,哪家孩子不听话,耍性子,哭了,闹了,他家大人总会拿老虎来吓唬他,嚷一句:老虎来了!那哭闹不止的孩子顿时间就会不哭不闹,乖乖地钻进大人怀里,安静得跟只可怜的小猫小狗似的,悄无声息。灵验得很。其实,说真的,多少年过来,人们连老虎影子都没见过。可孩子们就是怕它,无一例外。
孩子长大了,七八岁了,可以上学读书了。那时候,他们老虎是不怕了(当然,要真碰上我想还是会怕的),却怕起了人。有的怕父母亲,有的怕老祖父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