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抵制日货      更新:2021-04-26 12:45      字数:4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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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崔命儿见泥孩粉碎,放声大哭,捶胸跌脚,满地打滚,活像个真死了儿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儿所爱亦爱之,也一样放声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块,只管叫道:“我的亲肉嗄,兀的不痛杀你娘也。”哭声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妈妈在外厢颠鸾倒凤,妈妈放出老骚身分,搂住着裴肖星,双脚朝天,呀呀浪起来,道:“冤家快入死老娘罢!”浪得正销魂时候,裴肖星忽听得里边大哭之声,不胜惊讶,乃向妈妈道:“更深夜静,这是你女儿的声音,不知为何在那里啼哭?”妈妈道:“想是也在那里干事,故尔啼哭。管他则甚?”裴肖星笑道:“好胡说,干事只有笑的理,那里有哭的理?”妈妈道:“你总是蠢才,晓得恁么?大凡干事,遇着风流子弟,干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呜呜啼哭之声,此所谓乐极生悲也。或遇着疲兵败将,望门流涕,干得不爽快时,打熬不过,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觉啼哭起来。此所谓红颜悲薄命也。这两种啼哭,总在干事上起见,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家说罢。”又重新浪得一个不肯歇手。
  裴肖星侧耳听去,闻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妈妈歇手,急忙披衣下床,叩门而入。灯光之下,但见花中垣抱着命儿,乳娘抱着碎泥孩,搅做一团,在那里啼哭。裴肖星细叩丫鬟,方知其故。妈妈此时也跑将进来,上前扶定命儿,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劝,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儿分付衙内人等通要挂孝,花中垣批谕单出去,着该县工房备一具上号小棺木进署,认真说小相公死了。府县属官俱来吊候,花中垣穿着素服,满面哀戚,照长子丧服之例,名帖俱写个期服某人收泪拜,择日入殓,用僧道二十余众,做七昼夜水陆道场。哭得崔命儿有丝没气,花中垣抚棺大恸。裴肖星无耻,也头顶孝巾,身穿孝服,陪着大哭。当时有歌嘲笑云:
  笑痴人,只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来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劝的,只管劝,哭的不住哭,你两下里的伤悲也,天,我的老妈儿受了苦。
  花中垣不舍得命儿日日啼哭,无恨可泄,把乳娘重责三十板,发回杭州。裴肖星从旁设劝道:“如今总则要着人押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则昭庆寺前照样再买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赶回,以解夫人忧闷,何如?”花中垣作谢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烦启行罢。”命儿在房壁后听着,大嚷起来,道:“好不识羞,一个泥孩子招他不住,还想再去寻第二个来,讨这样烦恼,你当初便说道这样死东西,珍爱他则甚?就是谶兆不佳了,后来你毕竟分付乳娘故意把我孩儿掷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挣还我一个无价之宝,万事干休,若没个本事挣还,我总则是无嗣之鬼,拼这残生,撞死在你身上,断不肯做现世报,被人说道,一个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贱东西,把这笑话传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满口应承道:“包你一年之内,挣还你一个活宝。你再不须提起前情,恼坏身子。”因此花中垣广搜补阴种子之方,日里服药,夜间便去试验药力。五旬将近之人,精气已衰,惟凭药助火命,但要自取其乐,那管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两腿酸木,腰肢屈曲,再坐不起,如同死鳅一般。又误听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铅,同这海狗茎及起阳石等金石之药,钝火练成,叫做补天接命丹。花中垣服过两丸,其阳挺起如铁,痛不可忍。命儿见了,淫心荡漾,便爬将上去,做个倒浇蜡烛,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虚之人,当不起狂药攻击,阳精一迸,尽是血水,流个不住。须臾,便挂冠而去了。要求养一个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闻者因而叹曰:“花中垣、崔命儿,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观者苟非泥人,当回味三思,不应看作笑话,而亦宜猛省其为痴且愚也。
  中垣既死,家人分散,宦橐把其尸柩即埋于昔日葬泥孩儿之侧,气数有尽,同归黄壤矣。裴肖星携着妈妈、命儿,重向烟花队中赚觅衣饭,而裴肖星俨然为烟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场头,惯吃鸟儿饭,不禁为之绝倒。”
  评曰:写痴处,真正痴,写愚处,真正愚。写像泥人处,真似泥人。虽是笑话,却是真话。因下一转语云:君今若悟言非假,笑里机锋亦度人。
  第二笑 昧心友赚昧心朋
  留学先生讲五伦,五伦居一是良朋。
  古人重义妻孥托,今日通家骨肉称。
  岂忍乱闺萌苟行,且窥丽色愿交蒸。
  如斯恶薄真堪笑,谁信肝肠尚可凭。
  这首诗,词意虽浅,感慨甚深。只为如今人,开口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动不动把刘关张做个成案,拜香头,称哥长,张家郎排行第一,李家子排行第二,出则同坐,坐则同席,且道你我既做弟兄,一概客套,全用不着,到那弟兄家去,竟直入内室,见了他父母,便叫伯伯姆姆,见了他妻女,便叫嫂嫂大姐。有等好心人,以此为相厚相亲,就有一等没好心人,借此为由,窥人妻小,便起个不良之念。有等正经妇女,见了丈夫的朋友,面红耳热,满脸害羞,巴不得三脚两步,回避了去。就有一等欠正经的妇女,一见便叫声叔叔请坐,说也有,笑也有,嘻嘻哈哈,偏要向人前卖弄波俏,在如今世情,以此为伶俐活动,而实是招风揽火之媒也。所以在下常说朋友虽最投契,内外之嫌断该有别。宁可胶柱鼓瑟,闺阁之中,不容相见。说我是老古板,不通世俗的蠢汉,这个名儿当得起。若纵容妇女与男子们殷勤酬酢,瓜田李下,毫无避忌,分明是开门揖盗,被人说是活鸟儿。这个牌坊,却不好领受得起。况妇人家水性,贞洁的少,没见识的多,被男子们甜言美语,挑动春心,或是挨肩擦背,勾引上钩,纵然与自己丈夫极是恩爱,便要分一半念头与他们亲热,巴不能背着丈夫眼睛,图个共枕同衾,只认是隔镬头饭儿好吃了。这虽说妇人心肠易变,然病根原是丈夫治家不正,未曾把客至请坐,各有内外八个字,细味一番,只抹做千年旧话,不合明宜,居今之世,惟有不分你我,大家混帐,才是四方囫囵,带匾的妙人妙法,到处可以挨得脚进,合得局去。那晓得古人有言云: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朋友未必个个忠诚,妻孥未必个个贞良,若一许其内外相通,开这条路,容人走熟了,凭着你做丈夫的十分伶俐,一日十二个时辰,签上十二张封条,恐怕也封不定那送情的眉眼,最痒的东西。如今先且说个朋友调戏的故事,演做笑话的开章,非惟笑人之凡戏无益,而且笑人之闺门不肃,以致遂成话柄。
  那人叫做赵华,与一个朋友叫做钦泊,两人原系髫齿之交,同里同学出去会文,必定双双而去;出去考试,也必定双双而去。就往外赴席顽耍,亦必相约双双而去。你到我家,有饭就同着妻子一桌吃饭,我到你家,有酒便同着妻子一桌吃酒。总之相好到极处,只多得一个头儿,古人所谓刎颈之交是也。赵华年长一岁,钦家娘子只以“伯伯”相称。钦泊到赵家去,他的娘子相待,赛如亲叔一般。约有二十年往来,情意愈加绸缪,内外略无顾忌。
  但钦泊做人最流亮,又最尖刻,讲出的话,舌头上讨得些子便宜,也是快活的。偶然一日,用了几杯酒,乘着酒兴,步到赵家,去寻赵华,同往郊外踏青。不想赵华家里清贫,应门并无三尺,所居一个小小园亭。亭外竹池围绕,甚觉幽雅。娘子在家,亲操井臼,不必说起。即洗净衣服,通是身任其劳。那日正坐在池边青石上,低着头儿,手执衣槌,把几件旧衣服在那里捣净。却不揣着钦泊忽地到面前,叫一声:“大嫂,哥哥在家么?”赵华娘子若论见了丈夫不相知的朋友,自然站起身来对答,或是急忙回避了。只因托在丈夫相知,朝朝暮暮相见,所以依然坐着捣衣,口里但回言道:“午间便出去的,叔叔寻他做甚?”钦泊听得回言不在家,也不答话,便带笑而去。寻到一相知僧寺中,赵华正同几位朋友在那里试新茶。赵华见钦泊走至,即开言道:“老弟来得凑巧,正是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便倾一瓯,递与他。钦泊接在手中,一头饮,一头向着赵华,只管嘻嘻的笑。赵华道:“老弟,你笑则甚?想必心上有什么得意的事么?”钦泊道:“没有别样得意,但适间到你家,得意阿哥的嫂嫂尼眼冰冷的。”众人都哄然笑起来,道:“老钦又来嚼寡蛆了。”惟有赵华听这一句,真正: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一言入耳,满身冷汗。
  半晌嘿嘿无语,把试新茶的闲情逸兴,都撇在东洋大海去。乃急急与众交作别,一口气跑到家中。娘子方在那里,把净过衣服收拾洒浪。赵华向前急问道:“娘子,娘子,我且问你,老钦方才曾来么?”娘子道:“方才到家来寻你,我回他不在家,火速就去了。”赵华口里沉吟道:“既是就去的,他怎么说出这句话咦?蹊跷,好蹊跷。”娘子见他自言自语,便扯着赵华问道:“他说什么来?你是这般光景。”赵华叹口气道:“他在众耳众目之地,说得意你屁眼冰冷的,这句话事有可疑,教我何面目做人?”娘子顿然变脸大骂道:“短命的,惯要这样嚼舌根,他方才见我坐在池边青石上捣衣,便带笑而去。我也不在话下。谁知他心上便生出这一句恶谈来调戏你,致你生无数疑惑。这是你第一个好朋友,总成你妻子这样光辉,还该去谢他才是,怎生闷闷不乐?”说得赵华又嘿然无语,心里却隐恨钦泊之无状,也要想一报复之策。自此处处留心,依然与之相厚。
  适值那年宗师岁考,赵华照旧拉了钦泊双双而去。不期考过发案,赵华高列一等,钦泊却因文理荒疏,考居五等。平日说人笑人,今番当场出丑。兀坐在寓,又羞又闷,赵华乃乘此机会,佯为劝解,道:“考试无常,多少高才饱学,中举中进士的,当其未遇,常有这般折挫。老弟襟怀磊落,如何也学腐头巾态,而遂为郁郁?我且和你往外边去闲闯闲闯,消遣一回再处。”钦泊被赵华强劝出寓,先拉到一酒馆中坐下。赵华唤酒家,打下两壶酒,排下几碟菜,与钦泊坐饮。钦泊素性好饮,今因知己把盏相劝,不免尽欢大醉。赵华乘其酒兴,又拉到一种子春方铺中,打开银包,买了许多春药,又买了两个角先生,袖回寓所,乃向钦泊道:“我和你把春药各分其半,把角先生也各分其一,藏回家去,做个取乐之具,也算出外土宜之敬,谅娘子们必然笑纳。”钦泊因酒助了兴,只认是赵华美情,乃带着戏谑道:“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做兄弟的怎好不受?”赵华又乘其受领,再去调弄他道:“角先生这件东西,经风便脆,必要和春药收藏在腰间,得人暖气,用之则温柔可爱。男女俱觉有趣。我如今就要藏在汗巾里了。”钦泊道:“小弟腰间系一个肚兜在此,把来藏在里面,可使得么?”赵华道:“肚兜尤妙。”便把春药与角先生一齐替他纳入。又分付须紧紧藏好,不可被人瞧见,惹做笑话。钦泊道:“多感分爱,我当牢记。”谁知早已堕入赵华计中。
  不一日,宗师发落,两人同舟而归。将次到家,赵华向钦泊忽然皱眉捏鬼道:“我未出门时,家中饭米已少,如今出外半月,不知怎生度口?前面有个敝亲住在那里,趁此便道,待我先上岸去,向他告贷些米粮,省得归家釜中如洗,不好意思。我的行李,烦老弟收拾在宅,少刻便央人来领。”钦泊信为真情,答言:“晓得。”赵华登岸,急忙走到钦泊家里去,报与他父母道:“令郎考试失利,回家恐两大人见责,暗地里买一口利刃,紧紧藏在腰边,刻刻要想自刎。小侄在舟中夺住了几次,幸得保全。少刻回家,老伯必须搜出,以防其不测之变。况老伯止生一子,岂忍其死于非命?小侄情谊关切,故特先来报知。”钦老儿闻言惊愕,又不胜感激赵华。赵华说罢,疾忙便去。
  急得其父倚门而望,望见钦泊走到,双手扯住道:“我儿,你不要这般短见,腰间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