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4-26 12:44      字数:4754
  彼得堡的最后一晚,涂森林启用了行李箱的密码锁,因为返程在即,涂森林参与本团组成员疯狂购物,买了些东西。所谓疯狂购物是开玩笑,这一组人消费能力相近,都不怎么样,无力疯狂。买了东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进行李箱。乘飞机得托运行李箱,这就得上锁。到达伊尔库茨克,下飞机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当时没开箱,没检查,没注意到有何异常。此刻骤然发现,实无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动的手脚。
  涂森林很懊恼,说事实证明还是应当阳光,哪怕防盗。他说不能去贝加尔湖了,得赶紧处理。不上贝加尔,不是白到伊尔库茨克了?谁都这么说。涂森林不听。他说也许还有以后吧,得赶紧先办这个,设法弄开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么。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满箱的紫金琥珀失踪,怕回去没法跟老婆交代?涂森林说可不是,夫人在家翘首以待呢。大家说丢了就丢了,上哪找阿辽沙先生讨要?想开点,闷在这里难受,不如到贝加尔湖上散散心。涂森林说真是没心思了。
  无论大家如何劝说,涂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说,真是没心思了。这一路行进,一路防贼,亦真亦谑,谁有涂森林这般起劲?最后大多数人啥事没有,偏偏就是他让贼光顾了,简直是蓄意嘲弄。难道谁防盗则谁活该遭贼,谁想念阳光谁活该让阳光烧灼,眼下世间就这个道理?涂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头,他心结难解,渴望独处,不想笑眯眯四处走。访俄日程将尽,即将踏上归途,如何应对依然无计,真是日暮途穷。需要决定怎么办,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团组成员登车离去,涂森林把房门一关,独自在房间里处理密码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数对按大小顺序挨个试过。这个密码锁有三排数字链,最小一组数是三个O,最大一组是三个9,从最小到最大共一千组数字,其中必有一个是密码。幸好这种锁只有三排链,哪怕再多一排简直就没法弄了。这种活很单调很机械,需要细致和耐心。涂森林一边慢慢动手解码,一边心绪起落,反复思忖迫在眉睫的归途。可供他选择的办法似乎有几个,但是没有一个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码锁有一千种选择,其中必有一个准确可用。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终于转到了一个有效数据,按钮嗒一声弹开,解密成功。这时他已经试过了近七百组数据。笨办法往往最有效。
  他仔细翻查了行李箱。里边的东西居然一应俱全,毫发未损。阿辽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涂森林异常无奈。箱子已经开启,但是依然无解。
  他打开门,独自离开旅馆。行李箱就丢在房间地上,这回不说上锁,干脆拉链也不拉,整个行李箱敞开于地,彻底阳光。该带的东西放进包里,随身背走。所住旅店挨着安加拉河,涂森林到了河边,沿河畔道路漫无目标行走,对岸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伊市的兴起与该路关联莫大。
  他还想在这里找点什么。事实上现在他什么也找不到,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两千年前的苏武,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在此地他与聋子哑巴无异,跟任何人都无法交流。
  他走到一个广场,那儿很空旷,广场中央平台,一炬火焰从地面腾起,静静燃烧。这应该是一个纪念性广场,可能与二战有关。全俄各地有很多类似建筑。
  有一群孩子让涂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学生,他们在举行某种仪式。孩子们着制服,成四路纵队,两排男生,两排女生,由两位男孩旗手和两位女孩护旗手为先导,从场外道路进入广场。孩子们步履整齐,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广场上空回响着他们整齐的脚步声。
  涂森林驻足观看。训练有素的男孩女孩们进行的可能是这一广场的常规仪式,估计每日此刻都要进行。纵队正步进入广场后分开,两路沿两侧行进,两路环中部平台列队,旗手和护旗手跨步,迈向燃烧的火焰。孩子们很认真,整整齐齐,动作一丝不苟,面容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他们戴一式的船形软帽,有一排白色蝴蝶连成线状,翩翩翻动于行列间,那是队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辫根处的白花。
  涂森林想起阿尔巴特大街上的尖顶皮帽,还有嵌在帽间的红五星。
  他眼角发涩,被意外打动。
  那时真是格外想念阳光。
  7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
  团组在机场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赶路,回市里,有两小时的车程。
  涂森林曾经推测,可能不待到家,就会被从省城机场直接带走,去协助办案。一直到走下飞机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办案人员,怎么回答问题。对涂森林来说,他的问题非常简单,又无比复杂,有如“阳光是个啥”。
  出乎意料,平安无事,安抵家门。
  这时他才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远在莫斯科就已知晓。现在人们传的事跟那时听的不一样,当然也有直接连带关系。当时小于是“进去了”,现在则是“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从那种场合正常“出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交代清楚了,没问题或问题不大,放出来了。一种是有问题且比较大,直接送入监牢,进入司法程序。两种情况都属正常,小于同志创造了一个异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从事发开始,涂森林找他谈话那时起,他就显得神经极度紧张,以后表现种种,越发严重。“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时下人间奇相种种,类似场合不乏装疯卖傻事例,有的受审官员随地大小便,满脸污垢,胡言乱语,以抗拒交代,这是装的。小于看来不是装的,他真的疯了,还是狂躁型的,带攻击性。据说他拿牙齿咬办案人员,以头撞墙,声称自己是美国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要杀光所有挡他道的。精神病发作的间歇期间他也交代问题,但是反复不已,今天说拿人十万,明天说是一亿,今天说是这个,明天说是那个,有时说是做梦,玉皇大帝在梦里告诉他:“苟富贵,无相忘。”
  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可能因为于肇其的供词已难以相信。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时于案已经趋缓,作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关方面容许他们做不事声张的探视,给病人予人道主义关怀。到了病房,涂森林发现不像人们所传那么恐怖,小于没给关在铁笼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攻击性不再特别严重。于肇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情呆滞痴迷,脸面浮肿。穿着病号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来。他对旧日“三套车”竟然全无感觉,像是不认识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一个俄罗斯木套娃。涂森林说,这一次在那边寻访了一些旧址,重温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虽然早都变了,记忆中的一些东西还在,让他联想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参加疯狂购物,就要这种套娃,买了还不少,一式共十个,足足装了半个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顾,密码都让人家改了,那时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怕东西被洗劫一空。费好大劲弄开密码锁,一看还好,都在。他特地数了数,十个套娃还是十个,大大小小共五十个俄罗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个都没带走。难得到俄罗斯一趟,得给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级领导带点小礼物。他觉得这套娃挺好,最讨人喜欢,小姑娘的笑容多灿烂多阳光。
  “都这样多好。”他说。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装盒打开,取出里边那个包着花头巾的俄罗斯小姑娘。旋开大套娃,掏出里边的小套娃,再旋开,一个一个摆在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金色牧场
  萨 娜
  (本文字数:2820)       《收获》 2007年第1期
  字号: 【大 中 小】
  我妈妈经常在吃饭时念叨我大舅家的事情。姥姥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大舅和我妈。那七个孩子大多是病死的,只有一个死得惨烈,因为别人闲言碎语,自己想不开自杀了。妈妈排行老九,她和大舅的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其实把大舅当成了父亲。除了大舅一家,她已经别无亲人了。
  我小的时候,就习惯和妈妈一起往大舅家走动。我一放暑假,妈妈便坐立不安,话题总是扯到草地,扯到大舅家。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思维方式简单明了,想什么说什么,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这一点我爸看得格外清楚。于是我爸就吩咐妈妈:你回去看看他们吧,带着米娜,省得刚住两天又折腾回来。
  妈妈每逢去大舅家便想带着我,因为我自幼多病,不在我身边,她心里不踏实,生怕我在家生病,爸爸束手无策。只要梦境里有一点不祥之兆,第二天她马上从大舅家启程,心急火燎地往回返。她到家后,如若我恰巧生病了,她就大获全胜般地说:我怎么说来着,我就能感觉米娜生病。然后她从专用药箱里拿出备用药,用长长的注射器往我屁股上打针。妈妈是医生,知道给我用什么药治病好得快。妈妈还和家族人一样信奉萨满教,她相信我生病时向她求助,在她的梦境里传递信息,让她赶快回来。如若她回来后看见我没病,在大院里好好地跟小朋友们玩,那么错误也是我的,她便抱怨我随便闯进她的梦境,折腾得她胡思乱想。
  我至今仍然奇怪,我在大舅家时很少生病。如果生病也是自找的,或是馋嘴喝多了酸牛奶,或是在草地上采摘野果呼噜几口吞进肚子,上面沾有不洁净的东西。只要肚子难受,我不找妈妈,我怕她又举起长长的注射器。我找舅妈,尽管舅妈也用针,但她的针是缝衣针。她在油灯的蓝火焰上烧一下针头,在我胳膊肘间对准那根最粗的血管刺一下,就流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
  舅妈说:人身体里流着一条河,人有病了,河水就被堵得不流畅了。舅妈说:给河开出一条路吧,只要河水重新痛痛快快地流淌起来,你的病就好啦。
  舅妈反对给我吃药打针。她说这些可怕的东西会让米娜越来越虚弱。她说米娜和小树一样,会慢慢长大的,多晒太阳就行。
  妈妈听见爸爸的吩咐后,高兴地准备要带走的东西。看她颇费心机地装满一大包衣物,爸爸叹口气,从衣兜里掏出刚开的工资递给妈妈:这些破衣服你就别带了,还是给钱吧。
  妈妈的脸顿时羞赧起来。大舅家太穷了,爸爸经常周济他们,性情刚强的妈妈便感到很对不住爸爸。她风风火火地做完饭,最后坐在桌前,咬第一口玉米面饼时,就咬住了腮帮子。妈妈肯定地对我们说,大舅家又搬牧场了,这一回该搬往白音塔拉西边,那片草原地势高,夏季迅猛的河水涨不到那里。
  我相信妈妈的话。她和自己的家族有一条看不见的命脉紧紧牵连。只要那边牵动一下,妈妈这边准会有感应。
  大舅一家一年四季总要随着羊群在草原上迁徙。羊群是一条生活的河流,大舅家这只船便漂浮在这条绵延不绝的河流上。他们没有感觉到这样周而复始的迁徙有什么不对,因为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生活就是飘泊,生是一种飘泊,死是另外一种飘泊。
  妈妈带上我又回白音塔拉草原了。从大兴安岭的牙克石小镇坐火车到草原城市海拉尔后,我们便搭上运输车进入白音塔拉苏木。至于再往草原深处的大舅家走,只能找牧民用勒勒车送我们了。当医生的妈妈曾经在这片牧区经常为牧民看病,她熟悉这里的人,很快找到了送我们的巴森大叔。
  那年夏季的白音塔拉草原,留在我记忆的,除了碧蓝碧蓝的天空,汹涌澎湃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