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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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巴士 更新:2021-04-26 12:44 字数:4719
有说完,就中途停顿了。成岗似乎日夜警惕着,正以全副精力,应付着某种紧逼着他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成岗心里深藏的东西,似乎和刘思扬有关,又似乎和他毫无关系。
这天上午,成岗又被特务押出去了。眼看过了半天,还没有回来。成岗不断被特务押进押出,使刘思扬疑惑不解,对他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担忧……成岗终于回来了,一言不发地走进牢房。押解他的特务,把一大包药棉包着的药品,朝地上一丢,便锁上了门。成岗似乎十分疲倦,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地铺,倒身下去,很快就睡熟了;半截身子和两条腿完全伸在楼板上。
刘思扬有点诧异,扶起成岗的双腿,移到薄薄的布毯上。脚镣的响动也没有把成岗惊醒。是病了?是毒刑拷打受了内伤?摸摸他的头,没有发烧,身上也没有新添的伤口,胸前早已化脓的伤口上,反而有刚用胶布贴好的洁净药棉和纱布。刘思扬惶惑不解地为他盖上茄克上衣,又用半幅布毯,把他的身体裹住。
“成岗,他回来了?”前几天和他说过话的小孩的圆圆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牢门口,默默地望了望酣睡不醒的成岗,又把手揣进裤袋里,悄悄走了。
吃晚饭的时间过去了,成岗还未醒来。叫他,他不应声,呼吸迟缓微弱;刘思扬反复检查他的身体,又轻敲着他的膝盖关节,腿也没有动弹,连神经系统的条件反射似乎也丧失了。在暮色苍茫中,铁窗口透进的微光,久久地照着刘思扬愁闷不安的脸。
直到深夜,成岗才翻动身子,渐渐醒来。
“成岗,”他听出是刘思扬在黑暗中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成岗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低声说道:“你睡吧。”接着又沉默了,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
刘思扬勉强走开,成岗仍然静静地躺着。阵阵山风吹进铁窗,午夜的寒气,使他的头脑逐渐清醒,再也睡不着了。时间在暗夜里悄悄逝去,成岗听着刘思扬转侧的声音,独自回想着白天里的遭遇——……特务把他押上汽车,汽车向着松林深处疾驶。一年来,不断被提审,拷问,敌人从未放松对他的注意。但是,把他押出白公馆去,这还是第一次。往常的刑讯,全是在特务办公室后面,那座阴森的电刑洞里。成岗毫不在乎地猜测着一切可能出现的考验,不管怎样,从他口里总不会说出一个字的。
“外边正在和谈。”押送他的特务,低声告诉他:“你身上的伤痕,不能带出去被社会上知道……”
敌人要干什么?给自己治伤?成岗完全不相信。近些日子以来,敌人审讯的花招,不断在变化。不久以前,采用了催眠术,满屋钉满五颜六色的图片,想要扰乱他的神经。可是催眠术要求受术者和施术者合作,才能生效,成岗却根本不理睬那想要指挥他的特务。前天,敌特又在电刑洞里使用了测谎器,测谎器上的英文商标,被成岗一眼就认出来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制造,1948年出品。谁说了假话,仪器上的心跳电动记录的曲线,就发生清楚的变化。但是成岗说的全是真话:“我是共产党员,永远不会出卖革命的利益!”录音机里,什么口供也没有记下。今天,一定有更尖锐复杂的斗争等待着自己,成岗毫不怀疑自己的想法。
“你不要疑心。”又是特务在说:“李代总统早已下令释放政治犯,社会上都知道要放你了。”
“哼!”成岗盯了特务一眼,懒得和他搭话。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他心里丝毫也不害怕。
汽车驶进林荫深处,在一座花园里停下。前面是一座精巧华丽的,类似医院的洋楼。特务押着他,走上台阶,进了大门。里面,到处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头上悬着嵌花的金色吊灯。宽大的楼梯铺着厚实的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KeepSilent!”(保持安静!)
成岗瞟了一下楼口这行英文字,便被拥上了楼。特务又在他耳边说:“这是中美合作所特别医院。”
成岗没有理睬。他被拥过一列列窗口,看见窗外丛丛青翠的松林,掩蔽着这座远离人寰的,魔窟深处的西洋式建筑物。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阵阵鸟语,带着花香传来。
成岗拖着铁镣跨进了一间莹白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手术床,墙边有一长排药物柜,陈设着各种药品和玻璃仪器。另一边,一扇敞开的门旁,铝质的消毒釜闪着银光。屋角还有一座施手术用的新型无影灯。
宽敞的玻璃窗正在对面,透进淡绿的光线,那是阳光穿过茂密的松林,变成了幽静的色泽,给莹洁的墙壁染上一层微凉的绿意。
一个穿白色医生服装的人,迎面走了过来,这人长着一副瘦削的脸,额下嵌着一对老鼠眼睛,和尖尖的下巴配成一副狡猾可憎的相貌。他望着昂然崛立的成岗,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倒转头轻声问着守在门边的特务:“他就是伤员?”“我不是伤员!”成岗面对着医生,鄙弃地喝道:“谁稀罕你们的治疗?”
医生咧开薄薄的嘴唇,笑了笑。
“医生的职业是崇高的,我并不过问政治。”尖细的声音,似乎力图博得成岗对他的信任。“请你躺到手术床上,我给你检查伤势。”
成岗冷冷地站着不动,他不需要什么治疗。
“请吧。”医生又向手术床伸手示意。“你别害怕。”“我怕什么?”成岗驳斥着,愤怒地朝手术床上一坐。“我倒要看看,你们耍些什么花招!”
医生淡淡地微笑,用熟练的动作,解开成岗的囚衣。“唷!伤口全化脓了!”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同情的目光,便靠近成岗胸前,用听诊器详细检查心脏和肺音,又伸手诊断脉搏。成岗不屑地望望窗口,又回头注视医生的行动。一头梳得油亮的头发,正靠近他的胸口,生发油的闷香,使成岗厌烦地感到一阵恶心。
过了好一阵,医生检查完血压,才抬头用英文说道,“Nevermind。”(不要紧。)
成岗不理对方讨好的微笑,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碘酒涂抹在胸前化脓溃烂的伤口上,成岗感到火辣辣地疼痛,他紧闭着嘴,眉头也不皱一下。胸前的伤,是最近在白公馆的电刑洞里,被特务用电流灼伤的。一次次毒刑留在身上的伤口,有的已经平复,留下斑斑痕迹;有的却长期化脓,一直没有痊愈。
“伤势不轻啊!”医生的声音里,隐隐透露着关心和同情,似乎表明他也是被迫到魔窟中工作的善良的人。“消除伤痕是困难的。不过,采用美国的最新技术,也许可能……”他摇着头,一边说,一边把一种白色药粉轻轻地撒在红肿的伤口上。成岗留心看了看药瓶上的英文标签,知道是消炎粉。之后,伤口附近被涂上紫药水,又用胶布把涂抹着凡士林油膏的纱布贴上。
“几天以后,伤口会平复的。”
“医好伤口,你们又好用刑!”成岗冷笑着,翻身起来。“慢点,”那对老鼠眼睛,含笑地闪着,把一瓶针药举到成岗面前。“为了制止化脓,给你注射一针美国特效新药——Penicillin(配尼西林)。”
医生走到药物柜边,把针药轻轻吸进注射器。
一根皮带勒住成岗的右臂,医生找寻着肘部渐渐突出的静脉,熟练地把针头轻轻刺进血管。医生的拇指慢慢推进注射器长长的柄,药液一滴又一滴,缓缓地渗进了成岗的血液。
背脊里出现了一股凉凉的感觉,成岗很快就觉察到那股微凉的寒气在变浓,在上升,不过一会儿,竟变得冰一般冷。冰冷的感觉迅速升过颈部,升到脑顶,整个头脑忽然象结了冰。眼前的东西晃动起来,全都模糊了……恍惚中,成岗发觉:医生向敞开的旁门侧过头去,鬼鬼祟祟地低声问:“Doctor(大夫):这是浓缩剂,给他注射fivec.c.(五西西),够了吗?”
“Yes(对)。”从敞开的旁门里,传出一声干瘪的回答。成岗立刻想到,敞开的旁门里,躲着个暗中指挥的家伙!
知觉更加模糊了。成岗微微感到右臂的皮带松开,左臂又被勒住……
“你数。一——二——三……”
这声音使成岗一惊。数一、二、三?只有全身麻醉才数数目字,现在为什么要他数?头脑还是迷迷糊糊地一片冰凉,但是在成岗的警觉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某种严重的危险,正在袭来,敌人注射的,不是配尼西林,而是另外的东西。配尼西林的剂量,用的是国际单位,十万单位,二十万单位……这里说的是c.c.,五个c.c.……还叫数一、二、三……完全不是什么治疗,特务在给自己注射某种麻醉剂!成岗愤怒了,他要爆发,要大声痛斥特务的卑鄙,他决不受敌人的肆意摆布,他要翻身起来,揭穿特务的无耻勾当。
可是,他的身体不再接受神经的指挥。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像飘浮在软绵绵的云雾之上;而且,不再有自己的身体,不再有四肢和知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脑,头脑里只有酣醉的感觉,连这感觉也轻飘飘地浮悬在虚空中……“跟我数。十三……十四……十八……”
特务的声音愈来愈远。声音也在虚空中飘浮着。“Hefalls……asleep。”(他沉……睡了。)“Yes……完全……麻醉。”
成岗模糊地听到对话的声音。他恍惚听出,说着满口干瘪的英语的,正是刚才在旁门里答话的人。
“成岗,成岗!”
似乎有人在叫名字。成岗紧闭着嘴不肯回答。
“药物起作用了……美国科学界……最新成就!”
模糊的声浪传进成岗始终顽强地控制着的神经末梢,脑子里呈现了反应。成岗不知道给自己注射了什么东西,但他抗拒着,不肯失去知觉,不肯陷入下意识。成岗和不断从他的控制下滑走的知觉斗争着,终于使自己清醒了一点,甚至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且知道自己正躺在手术床上,面对着美蒋特务。
室内一片黯黑,听得出有人在拉动窗帘,他相当清醒地意识到:临近松林的玻璃窗,正被蒙上厚实的布慢。“保持绝对安静!”
成岗发现,那个长着一对老鼠眼的医生,正向一群幽灵般的人影叮咛。那些鬼魅似的家伙,一定是在他半昏迷中悄悄进来的特务匪徒。
叮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轻轻落在金属盘里。一定是注射器,注射才刚刚完毕。成岗感到高兴,自信还保持着判断能力。他心里沉着了些,但始终不能忘记刚才听到的可怕的话:……完全麻醉!药物起作用了!美国科学……成岗感到处境的危险,他顽强地和脑子里冰凉的感觉战斗,不肯陷入敌人需要的下意识中……
“成岗,成岗!”
耳边出现了幻觉似的,亲切温和的语音,成岗正要细听这声音,声音又消失了。
“成岗!我是许云峰……”
幻觉渐渐出现了。随着声音的引导,成岗仿佛看见老许坐在身边,似乎是他拿着大哥的信来找自己……又像是和他分手那天……老许在告诉敌人,《挺进报》是他领导的……是呀,老许在二处,和自己靠在一起,面对敌人……突然,成岗想起老许是被捕了的!和自己说话的不是老许。立刻,头脑像触电似的猛然清醒,成岗察觉了面临的危险。他愤怒地睁大眼睛,瞥了瞥伪装的特务。
从想着老许到睁大眼睛认清敌人,脑子里经过许许多多的回忆、联想、判断、分析,但这只不过一两秒钟。成岗被药物作用了的头脑,对事物的反应十分迅速。这种药物同时对脑神经具有麻痹和兴奋的作用,这种麻痹与兴奋的畸形结合,造成极度敏捷的反应、幻觉与冲动,使人只要稍微丧失警觉,在不能控制自己的瞬间,就会有问必答,张口就说,吐露内心的一切秘密。
成岗看见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似乎也穿着白色的医生服装。成岗尽力注视着,终于看清楚了:他长着一头黄麻似的鬈发,稀疏地盖住微秃的脑顶;高高隆起的鼻梁,异常突出;一双深陷在眼睑间的眼珠,呈现出黯淡的灰蓝颜色。这个白皮肤的外国人,正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指点着那长着一对老鼠眼睛的家伙。老鼠眼睛眨了眨,那尖尖的下巴上面,薄薄的嘴唇微动着:
“我是许云峰。成岗,我是老许!”
从声音里,成岗察出对方还未发觉自己早已识破了他。旁边的特务递给老鼠眼睛一张纸。那家伙讲着话,眼睛却停留在纸上。纸上一定写着早就拟好的题目,这批家伙完全不是医生,只是披着白色外衣的,美蒋豢养的新式刽子手!一想到这些,成岗心里充满了愤怒。愤怒使脑子里那些冰凉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