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西门在线      更新:2021-04-26 12:43      字数:4761
  何清芳半天才极不自然地说:“你也抽烟了?”
  儿子把头埋得很低,不停地抽着烟。
  良久,他说:“妈,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对不住你。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弄出去。”
  何清芳的眼里有了些泪花,她哽咽了几下露出了一张笑脸。
  她说:“儿子,没什么好难过的,生活就是这样,你还年轻,妈都土埋半截了,只要你平安无事,我这心里头就是踏实的。”
  何清芳端起所有接见人都有的大茶缸,她呷了两口水,心情也变得平静了。她把水递给儿子,儿子接水的手不禁颤了几下。何清芳的心脏也随着儿子的动作抽搐了一下。她把目光投向接见室的大门口,一群牛正从那里扑扑踏踏地经过,有几头牛还边走边往外排屎。何清芳看着牛群,直到它们完全离开视线,只剩下一些声音。
  她说:“我的宝贝开始被剪去翅膀的时候,它很痛苦。它每天都在矮墙里扑腾,想往外飞。后来它习惯了。它也许觉得学话比高飞更有另外的意思。”
  儿子又看了母亲一眼,他把手里的大茶缸放回何清芳的身边。这时接见时间已到。值班的女干警喊着接见结束的声音落下时,何清芳和儿子站起来之后面面相觑,他们僵持在接见台子的两面。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相互道别离开接见室。
  儿子说:“妈,我走了。”
  何清芳说:“你放心,钱我已经送到管事的人手里了。”
  儿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但他却更为焦虑地看着何清芳。打扫卫生的犯人已经进来,她稀里哗啦地边扫地边骂着乱扔果皮纸屑的犯人。何清芳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
  她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别人白吃不了我。”
  何清芳端着儿子喝过的大茶缸走出接见室,她回过头从玻璃的反光中,隐约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那里。何清芳顿觉手里的缸子沉甸甸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撕剥着,于是她的整个心思便沉浸在送出去的一万元钱上。一万元钱并不算多,但也不少。贪污一万元按刑法要判几年徒刑。
  所有的钱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况且又加入了儿子如焚的焦虑之心。儿子才二十几岁,却要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何清芳觉得难以承受。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愿为儿子的幸福付出一切。她这样做了,但如今儿子心里对她的内疚和那份沉重是何清芳不能忍受的。
  几天之后局机关报社来了三个记者,先是在监狱拍照,然后采访了何清芳。采访结束后何清芳回到监舍异常兴奋。在何清芳看来这监房里关着上千名犯人,能被叫出去接受采访的只有两三个人,这说明政府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给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何清芳刚刚坐下,就听见了内值班犯人的喊叫,她跑过去,竟然看见关红站在铁门边,她更是做出马不停蹄的样子。
  何清芳喊道:“报告。”
  关红平静地说:“你去后面把那只八哥抓出来,送给报社的记者,他们喜欢养鸟。”
  何清芳目瞪口呆地看着关红。她的脸由青紫色变得灰暗。她支支吾吾地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关红的眼里流露出犯人们见惯了的那种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眼光。何清芳几乎要哭了起来。关红冷冷地走到铁门边放着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
  何清芳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宝贝八哥面前,竟然哭了起来。那只小老鼠在何清芳抱起八哥的瞬间,双腿爬到墙上眼睁睁地看着何清芳,眼里充满了哀求。何清芳似乎太明白老鼠的心思了,她哽咽着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令自己更伤心的话。她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八哥身上,小老鼠哒哒地龟缩在墙角,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何清芳把八哥平放在自己的手上说:“你飞吧,我放了你。”
  八哥扑腾扑腾地扇动着翅膀,然后又跳到地上,它的翅膀无法展开达到平衡身体的程度。八哥跳到“自己的屋子”上,它沿着砖墙来回地走动。何清芳再次抱起它时,狠狠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忍着哭抽抽搭搭地走出来。她迎着关红冰冷的眼光,极不满地将八哥交到了门边内值班手里。然后她猛地回过头正欲离开,关红叫住了她:“何清芳,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来干什么的?”
  何清芳想起自己能很快地做了大队记录,不再参加劳动与关红有很大关系。为了巴结靠近她,何清芳费了很多脑筋。在何清芳老谋深算的眼里,她准确地判断出关红在本大队掌握的权限。最重要的是她能看出关红古怪的性格和工作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大队长之上。所以她把儿子拿来的一万元人民币送给了她。
  当然何清芳并非唐突之人,凭她的经验和做人的精明,她不会傻乎乎地抱着一万元钱,直接给关红。经过几夜的冥思苦想,她终于想出了算是上上计吧。那就是钱送出去之后,自己又不会背个行贿罪,也不会因为达不到目的而哑巴吃黄连。
  那天何清芳惴惴地走进关红的办公室。在面对关红冰冷的眼光时,何清芳虽然心慌意乱,却也能按照预计的方式将钱送到了关红的手里。
  何清芳说:“这钱就单独存在你那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栽在钱上总要用它消灾的。”
  何清芳第一次看见关红的眼底有了些柔和之色。
  关红说:“各中队内勤干事会处理你们的现金的,这事我不管。”
  何清芳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我不缺钱花,你就只当没见过这钱,当然我急需时到你这取也方便。”
  关红把钱收到抽屉里,她认真地与何清芳进行了一次长谈。离开办公室时,何清芳居然有了胜利者的那种轻松感,但同时也有一种失败的空洞。她没有什么把握,从与关红的交谈中,没有获得什么暗示。临了关红还说钱给你存着。但她觉得只要关红收下了钱,也是前进的第一步。
  何清芳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铺顶,泪珠子就一会儿滚出一滴,一会儿又滚出一滴。小黑鸭总是把饭放在炉子上,并不去叫何清芳。何清芳已经有好几顿没吃饭了。但不知是谁把何清芳没吃饭的事报告了干部,秦枫来过两次,关红来过一次。她们的话全是一个内容,你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没好处,对改造更没好处。何清芳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支撑着爬起来,但她的心里有一个冰冷冷的东西,有别于怕被判处死刑的那种绝望,同样让自己有撑不下去的感受。从前怕死也没这么哭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
  米兰没想到何清芳会如此痛心,米兰在何清芳悲痛欲绝的样子里,体味到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她不明白是快感还是内疚,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米兰被这种复杂的感觉弄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远远地看着何清芳,何清芳的头耷拉在床沿上,嘴半张着双眼死人样盯在一处,眼泪也跟玻璃珠子似的骨碌碌往下掉。
  米兰走过去,拿过一张毛巾轻轻地拭着淤积在何清芳腮下的眼泪。何清芳如死鱼样僵硬地动了一下,冷硬的目光落在米兰的脸上,米兰有一种针扎样的刺痛停留在脸部皮肤上。米兰调过脸去,小黑鸭愣愣地站在炉子边看着米兰,她的目光里游动着光斑样的亮点,咧着的嘴将内心的惊奇僵硬地留在唇边。
  米兰有些狼狈,她重新坐到炉子旁边。小黑鸭也面对米兰坐了下来,她仍然看着米兰。
  米兰说:“你看我干什么?”
  小黑鸭说:“你奇怪。”
  米兰埋下头看着火上冒着热气的一碗饭,不再说什么。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端过饭又去到何清芳的床边。
  小黑鸭说:“何姨,总得吃饭呀。”
  米兰也走过去说:“何姨,我知道你很孤独,八哥是你在监狱活下去的一种寄托。但这是监狱。人在囚笼,身不由己。没有了身体就什么也没有了。”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的眼光与米兰的眼光相碰时,有了些柔软的感觉。她没有想到米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直认为从看守所到监狱,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的内心形成对应。也许是痛苦和孤独的时间太漫长了,有着铁石心肠的何清芳,居然有了被人理解的辛酸和渴求理解的脆弱心情。
  她止住了哭。她觉得思维变得缓慢柔和。她突然拉住米兰的手,眼光虽然没有先前那般坚硬,仍如一潭死水样幽暗。在这种幽暗的通道下,米兰似乎朝后退了一步,很快她便镇静下来。她只感觉到内脏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流经那里的血液遭到了堵塞,形成一绺硬块僵硬着,能听见心脏撞上去的回音。
  米兰不知道后来与何清芳都说了些什么。她第二天一睁眼,便看见何清芳披散着头发,站在炉子边上幽幽地看着自己。米兰又一激灵,心想这老太婆的眼光幽深可怕,跟个屈死的鬼似的不肯放过陷害过她的人。
  米兰这样一想,浑身的鸡皮疙瘩齐刷刷地冒了出来。她试图将头龟缩进被子,她拉扯被子的时候,突然又做贼心虚起来。她怕这样的动作被何清芳看出破绽,便将身子僵硬地挺着,两只眼睛看着屋顶,灯光斑驳地投射在墙上,一绺绺扬尘蛛网样挂满了墙角。米兰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何清芳,何清芳仍站在那里,不过她的眼睛好像正看着别处。米兰一骨碌翻身下床,逃难似的洗了脸便往外跑。
  何清芳说:“米兰,你去哪里?”
  米兰已经走出门,她被何清芳的声音震了一下,她朝屋里退了半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去图书室。”
  米兰几乎是小跑着撞开了图书室的门,叶青正在清理架上的书,见米兰大惊失色地喘着气,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理书,一边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脏话。米兰没理她,拿了一本书,正对着门坐了下来。她翻开书,眼睛停留在字面上,她茫然地翻动着书页,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米兰愤愤地骂着自己,但她知道这种状态并不是完全因为何清芳,而是一坐到这样的位子,心里便有了格外的期待。
  图书室里另外两个借书的犯人走后,何清芳出现在门口,米兰看见何清芳心口又突突地跳了几下。这时她已经清楚地感到自己对何清芳的惧怕并不是因为出卖了她,而是怕她深藏在眼底的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幽暗。何清芳坐到米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她看了米兰一会儿,然后也去书架上借了一本书坐下来认真地看起来。米兰偷偷地看了她几次,她的目光幽暗地落在书页上,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深陷进去,苍白的脸色与屋子里的日光灯形成了一种对应。
  窗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米兰拿书的手哆嗦了一下,米兰惊慌的眼光正好与何清芳幽暗的眼睛碰到了一起。然后她们一起看着仓皇地跑到门外的叶青,她把身子在寒风中蜷缩着靠在墙上,她的眼波里闪烁着一种火焰般明亮忧伤的光芒。她看着张道一。张道一下了摩托之后,朝教学楼走来,叶青迎上去叫唤了他一声,他笑着朝叶青点了点头,便走进图书室。
  当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让米兰平静下来之时,张道一已经走进门来。何清芳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张队长。米兰也站了起来,米兰的嘴只张了张,她的声音没有出口便重新返回喉部,最后郁结成一个绵延柔软的物质停留在心脏上,掀动着每一根血管的跳动。何清芳看着米兰腓红的脸,幽暗的眼光在镜片后面竟然流动起来。叶青跟在张道一的后面,她的脸上飞扬着幸福和酸涩杂合在一起的表情,使人无法辨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张道一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之后,叫叶青登了记便走了。叶青站在门口,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弧形,脸上的肌肉都顺着这个弧形向外扩散。
  何清芳继续埋下头去看书时,晃了晃脑袋。米兰不知何清芳表达的意思是针对自己还是叶青。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暗流随着张道一脚步的远去,朝纵深处奔突,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拽着米兰陷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地。她轻轻地抽了口气,她发现气流通过喉部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连续几天米兰都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何清芳也去。米兰坐在哪儿她就坐在哪儿。这使米兰非常地不舒服。冬天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在何清芳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米兰的脸上,使米兰的脸呈现出鱼死网破样的形状。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