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4 09:46      字数:4797
  吭,最多是伸着两条无力的瘦胳膊挡着曹胖子的来势汹汹的肉手,一边说:“唉唉,别,别这样。”他懦弱,他胆怯,不敢也不会对骂对打;当然也是怕闹起来,老婆知道了,火了,砸了刚干起来的买卖。
  每次曹胖子对老闷儿闹大了,都担心老闷儿回去向于姐告状。可是转天于姐来了,见面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有说有笑,什么事儿没有,看来老闷儿回去任嘛没说。这就促使曹胖子的胆子愈来愈大,误以为这两口子不是一码事呢。
  洋货街上的人都是人精,不甘自己的事躲在一边,没人把老闷儿受欺侮告诉于姐,相反倒是疑惑于姐有心于这个做一手好饭菜并且一直打着光棍的胖厨子。有了疑心就一定留心察看。连她对曹胖子的笑容和打招呼的手式也品来品去。终于一天看出眉目来了。这天收摊后,歇了工的老闷儿夫妇和曹胖子坐在一起,也弄了一个欢喜锅吃。不止一人看到于姐不坐在老闷儿一边,反倒坐在曹胖子一边。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之间,曹胖子竟把一条滚圆的胳膊搭在于姐的椅背上,远看就像搂着老闷儿的老婆一样。可老闷儿叫人当面扣上绿帽子也不冒火,还在一边闷头吃。
  人们暗地里嘻嘻哈哈议论开了。一个说:看样子不是曹胖子欺侮他,是他老婆也拿他不当人,当王八。
  另一个说,八成是这小子不行。干那活儿的时候,这小子一准在下边。
  前一个说,等着瞧好戏吧,不定哪天收了摊,这女人把他支回家,厨房的门就该在里边销上了。
  后一个说,那“欢喜锅”不变成了“欢喜佛”?
  打这天,人们私下便把欢喜锅叫成“欢喜佛”,而且一说就乐,再说还乐,越说越乐。
  可是世上的事多半非人所料。一天收摊后,老闷儿动手收拾桌椅板凳,曹胖子站在一边喝酒,他嫌老闷儿慢,发起火来。老闷儿愈不出声他的火反而愈大。到后来竟然带着酒劲竟给老闷儿迎面一拳。老闷儿不经打,像个破筐飞出去,摔在桌子上,桌面一斜,反放在上边的几个板凳,劈头盖脸全砸在老闷儿身上。立时头上的血往下流。曹胖子醉醺醺,并不当事。看着老闷儿爬起来回家,还在举着瓶子喝。
  不会儿,于姐突然出现,二话没说,操起一根木棍抡起来扑上来就打。曹胖子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却知道双手抱着头,蜷卧在地,像个大肉球,任凭于姐一阵疯打,洋货街上没人去劝阻,反倒要看看这里边是真是假谁真谁假。于姐一直打累了,才停下来,呼呼直喘,只听她使劲喊了一嗓子:“别以为我家没人!”
  这话倒是像个男人说的。
  打这天起,欢喜餐厅关门十天。第十一天的中午曹胖子来卸了门板,收拾厨房,从里边往外折腾炉灰炉渣,不会儿黑黑的烟就从小屋顶上的烟囱眼儿里冒出来,看样子欢喜餐厅要重新开业。
  下午时分,于姐就带着老闷儿来了。于姐扬着头满面红光走在前边,老闷儿提着两筐肉菜跟在后边——抬头老婆低头汉也来了。
  洋货街的小贩们都把眼珠移到眼角,冷眼察看。不想这三人照旧有说有笑,奇了,好像十天前的事是一个没影儿的传说。
  五
  一个卖袜子的程嫂听说,于姐已经在袜子厂停薪留职,来干欢喜锅了。她放着袜子厂的办公室主任不做,跑到街头风吹日晒,干这种狗食摊,为嘛?为了给她的宝贝老公撑腰,还是索性天天“欢喜佛”了?如果是后者,那天那场仗的真情就变成——曹胖子打老闷儿是给于姐看,于姐打曹胖子是给大伙看。这出戏有多带劲,里边可咀嚼的东西多着呢!
  可是,于姐的为人打乱了人们的看法。她逢人都会热乎乎地打招呼,笑嘻嘻说话,有忙就帮,大小事都管,看见人家自行车放歪了也主动去摆好。最难得的是这人说话办事没假,一副热肠子是她天生的,很快于姐就成了洋货街上受欢迎的人物。这种人干饭馆人气必然旺,人愈多她愈有劲,那双天生干活儿的手从来没停过;从地面到桌面,从砂锅到竹筷,不管嘛时候都像刚刚洗过刷过擦过扫过一样,桌椅板凳叫她用碱水刷得露出又白又亮的木筋。而且老闷儿在外边听她指挥,曹胖子在厨房听她招呼,里里外外浑然一体。自打于姐来到这里,再不见曹胖子对老闷儿发火动气,骂骂咧咧。老闷儿那张黑黑的脸上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笑意。
  她来了三个月,马路餐桌已经增加到十张,但还是有人找不到座位,把砂锅端到侧边那堵矮墙上吃;四个月过去,于姐给曹胖子雇个帮厨;半年过后,曹胖子买了辆二手九成新的春兰虎摩托,于姐和老闷儿各买一个小灵通。到了年底,于姐和曹胖子就合计把不远一连三间底层的房子租下来。那房子原是个药铺,挺火,后来几个穿制服的药检人员进去一查,一多半是假药,这就把人带走,里边的东西也掏净了。房子一直空着没用,房主就是楼上的住户。
  于姐对曹胖子说:“我已经和房主拉上关系了。前天还给他们送去一个欢喜锅呢。拿下这房子保证没问题。”
  日子一天天阳光多起来,闪闪发亮,使人神往;但日子后边的阴气也愈聚愈浓,只不过这仨人都不知觉罢了。
  六
  天冷时候,露天餐馆变得冷清。这一带有不少大杨树,到了这节气焦黄的落叶到处乱飘,刚扫去一片又落下一片,有时还飘到客人的砂锅里,于姐打算请人用杉篙和塑料编织布支个大棚,有个棚子还能避风。不远一家卖衣服的小贩说,他们也想这么干,要不衣服摊上也都是干叶子,不像样。他们说西郊区董家台子一家建材店就卖这种杉篙,又直又挺,价钱比毛竹竿子还低。他们已经订了十根,今晚去车拉。于姐叫老闷儿晚上跟车去一趟,问问买五十根能打多少折。傍晚时车来了,是辆带槽的东风130,又老又破。马达一响,车子乱响;马达停了,车子还响。
  卖衣服的小贩叫老闷儿坐在车楼子里,自己披块毯子要到车槽上去,老闷儿不肯。老闷儿绝不会去占好地方,他争着爬上了车槽。老闷儿走时,于姐在家里给孩子做饭。于姐来时,听说老闷儿跟车走了,心里一动,也不知哪里不对劲儿。是不是没必要叫老闷儿去?老闷儿即使去也没多大用处,他根本不会讨价还价,那么自己为什么叫老闷儿去呢?一时说不清楚是担心是后悔还是犯嘀咕,后脊梁止不住一阵阵发凉发蚣ち樽印K坏笔亲约河械惴绾忻啊!?br />
  这天挺冷挺黑,收摊后远远近近的灯显得异样的亮,白得刺眼。于姐、曹胖子和那个帮厨正在把最后几个砂锅洗干净,嘴里念叨着老闷儿该回来了,忽然天大的祸事临到头上。洋货街一家卖箱包的小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信,说老闷儿他们的车在通往西郊的立交桥上和一辆迎面开来的长途大巴迎头撞上,并一起栽到桥下!
  于姐立时站不住了,瘫下来。曹胖子赶紧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她拉到车里。赶到出事的地方,两辆汽车硬撞成一堆烂铁,分不出哪是哪辆车。场面之惨烈就没法细说了,横七竖八的根本认不出人。曹胖子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老闷儿小灵通的号码,居然不远处的一堆黑糊糊的血肉烂铁中响起铃声。于姐拔腿奔去,曹胖子一把拉住,说嘛也不叫于姐去看,又劝又喊又拦又拽,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找人帮忙才强把她拉回来。看着她这披头散发、直眉瞪眼的样子,怕她吓着孩子,将她先弄到洋货街上。谁料她一看到欢喜餐厅的牌子,发疯一样冲进去把所有砂锅全扔出来,摔得粉粉碎。她嘶哑地叫着:
  “是我毁了老闷儿呀,是我毁了你呀!”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贯满了深夜里漆黑空洞的整条洋货街,直喊得满街的冰雪。
  曹胖子忽然跑到厨房把炖肉的大铁锅也端出来,“叭”地摔成八瓣。
  欢喜餐厅的门板又紧紧关上。照洋货街上的人的看法,于姐一定会带着儿子嫁给光棍曹胖子,和他一起把这人气十足的饭馆重新开张干起来。但是,事违人愿,一个月后,于姐人没露面,却叫曹胖子来把那块牌匾摘下来扔了,剩下的炊具什物全给了曹胖子。
  又过些日子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生脸的人,把小屋的门打开,门口挂几个自行车的瓦圈和轮胎,榔头改锥活扳子扔了一地,变成修车铺了。矮个子的修车匠说这房子花两万块钱买的。这才知道香喷喷的欢喜锅和那个勤快又热情的女人不会再出现了。
  有人说,她没嫁给曹胖子,是因为曹胖子有老婆,人家还有个十三岁的闺女呢;也有人说,欢喜锅搬到大胡同那边去了,为了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也为了避人耳目。
  真正能见证于姐实情的还是平安街的老街坊们。于姐又回到袜子厂。据说不是她硬要回去的,而是厂里的人有人情,拉她回厂。她回厂后不再做那办公室主任,改做统计。倒不是因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经有人,而是她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整天跑来跑去,抛头露面。
  此事过去,她变了一个人。平安街的老街坊们惊奇地看到,从眼前走过的于姐不再像从前那样抬着下巴,目光四射,不时和熟人大声地打招呼。她垂下头来,手领着儿子默默而行。人们说,她这样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儿。
  开始都以为她死了丈夫,打击太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后来竟发现,先前那股子阳刚气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难道她那种昂首挺胸的样子并非与生俱来?难道是老闷儿的懦弱与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来?
  这些话问得好,却无人能答;若问她本人,则更难说清。人最说不好的,其实就是自己。
  【作者简介】冯骥才,男,浙江慈溪人,1942年生,现为中国文联副主席、天津市文联主席。已出版有《冯骥才文集》等多种,其中篇小说《啊》、短篇小说《雕花烟斗》分获全国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神鞭》、短篇小说《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拾纸救夫》、《炮打双灯》、《市井人物》、《石头说话》、《俗世奇人》分获本刊第一、三、四、五、六、七、九届百花奖。
  新作附记
  丙戌吉星高照,过年时老天终于给我几天的空白,正好了却那个旷日待久的心愿——为《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写姐妹篇。
  写小说成了一个心愿,不知是幸事还是悲哀。
  自那篇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在《上海文学》刊出,至今已有二十四年。哪有姐妹相差二十四岁?整整隔了一个时代。其实当时这抬头老婆和低头汉的形象就已经从脑袋里冒出来。大概由于我是画画的出身,对可视的形象分外敏感,常常是先有形象和画面,后有个性和冲突。可如果那时写了一定还是“文革”背景,今天写便是当代底层小人物的无奈了。
  虽然这姐妹两篇都是一对内心相爱的夫妻不幸和伤感的故事,都是弱者,都是反常(女高男矮和阴盛阳衰)的另类,所用的笔法也都是卓别林式的外谐内庄。但是前一篇的结尾是妻子死掉,后一篇则是失去丈夫。前一篇的人物没有姓名,后一篇有姓无名。这因为前一篇我有意不刻画性格,只让一个个场面和画面说话;后一篇我则努力使性格的逻辑推动小说。我是真正把他们作为“姐妹篇”来设计来写的。我想把它俩像虎符那样,最终合成完整的一个。
  是为记。
  (该“附记”本刊略有删节)
  2007…4…16 5:22:55举报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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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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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册:2006年11月29日第 29 楼
  知耻而后勇
  张笑天
  穷光荣还差三个月届满,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倒下了,不是通常人们猜测的那种倒法,他虽然窝窝囊囊,却是个手脚干净的县委书记。他得了肝癌,一发现就是晚期,肝昏迷倒在了县财政局局长室里,凌晨两点。发病的地方蹊跷,时间也令人画魂。
  只有同行明白,这不是年终岁尾了吗?他和财神爷躲在角落里在盘点,这一年下来,是亏是赢?GDP比上年提高了几个百分点?恐怕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四十万人口的山区小县里,没有比穷光荣更关注的了,怎样向上报,报多少,挤出多少水分,看不看左邻右舍,这可是大事,关系民生,更关系他的升迁,对于靠政绩说话的干部来说,再愚笨的人也心知肚明。
  可以肯定,穷光荣又因为纠缠在那些讨厌的数字里苦恼着,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