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4-17 18:56      字数:4818
  “啊,啊,你还推我,你差点儿没把我推倒。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人是不是? 不行,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养大了,你就气我,不听我的话,啊?!”
  “谁让你把我生下来了,你把我生下来你就得养活我,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我还不领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个凳子,冲了过来,郑子云怎么也挡不住,真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
  圆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楼下立刻响起了敲暖气管子的警告声。
  “你还想打人!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夏竹筠一面呼天抢地地叫着,一面把比圆圆重一倍的身子压了过去。
  “小声点好不好,别吵啦,让人家听见成什么样子。”
  圆圆使劲儿推开夏竹筠靠过来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个趔趄。
  “少来这套,谁打你了,别耍无赖。”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女儿。”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样地吐着沫子,她真是气得要昏过去了。
  郑子云闭上眼睛。这形象太丑恶了。
  “圆圆,别往心里去,妈妈这是一时的气话。”他又往外推着圆圆。
  “不要你说我也要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让我憎恶的、虚伪的家了。你以为我稀罕你们的地位,你们的房子,你们的生活? 呸! 我不过可怜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该,您也是个伪君子。您明明知道妈的缺陷,您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从我懂事起,除了睡觉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办公室里。当然,您也确实忙。可我早看出来,不捱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您才不回来呢,就是回到家里,一头就栽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当着外人您不是给妈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给妈开门,好像你们多么恩爱,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我妈爱您吗? 她只爱她自己。她既不爱您,也不爱我,也不爱方方。她什么时候为您的处境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妈,你不过把我爸当个牌位供着,有这个牌位你可以要车,要房子,摆部长太太的谱,到哪儿别管有理没理,人家得让着你三分。不然换了别人,凭什么拿着工资几个月、几个月地不上班? 你有假条吗? 啊? 你自己绫罗绸缎,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么? 哪个部长像他。”圆圆走过来翻过郑子云的棉袄,棉袄里子便哗地翻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已经发黑的棉花。“你不给他买新的,至少也该给他补一补。你不补,有吴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啊? ”圆圆又抻起郑子云的裤脚,毛裤的松紧口破得像张鱼网。
  “这毛裤还是一九七一年买的,从没给他拆过,重新织过。”她又捏了捏郑子云的裤腿,“你自己摸摸,这条裤子有多薄了,它还暖和不暖和? 爸爸的毛衣,还是我给他买的……说出去,有人相信吗? 要不是我天天看着,连我都没法相信。你动不动就用香烟头烫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烫茶往爸爸脸上泼,就跟黄世仁他妈虐待、折磨喜儿一样。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讲,你就肆无忌惮地欺侮他。你是个虐待狂。”圆圆又转向郑子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对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么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学化,什么企业心理学,什么要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什么x 理论,Y 理论,z 理论……就是不相信莫征是个好人。什么是偷? 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不属于自己,不该自己所得的东西归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妈的工资就是偷来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过你们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和莫征要过真正的人的生活,我们相爱,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奋斗,谁也不靠在谁身上吃喝,哪怕我们吃糠咽菜,可我们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妈,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回来求你的施舍,现在,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郑子云坐在圆圆书桌旁那张小躺椅上,看着圆圆收拣东西,奇怪,他不知为什么竟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觉得圆圆这样做合情合理,如果不从他对圆圆的感情考虑,他甚至隐隐地为圆圆从某种丑恶的桎梏里解放出来感到痛快。
  圆圆反倒平静起来,她觉得感情上不再欠这个家庭什么,要是没有这个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犹豫,不好说走便走。她把那件浅蓝色的鸭绒登山服扔到一边去,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有着咖啡色和桃红色小花的旧棉袄,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显得窄了。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较肥大的灯芯绒外套罩在棉袄郑子云明白,圆圆决不拿一件夏竹筠买的东西。他觉得难过,把孩子逼到这种地步。而且他了解圆圆是个犟牛,说出去的话决不会反悔,一旦决定什么,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间,把他那件棉军大衣拿了过来,“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这么冷的天,你又老骑摩托,那小棉袄怎么能挡风呢? ”
  “不,我不冷。”圆圆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是爸爸的。”郑子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圆圆一把抱过棉大衣,把脑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呜咽,像小时候发了倔脾气一样,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哭着,然后呜噜呜噜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家……”
  郑子云心里涌起一片歉疚。正是由于他,圆圆,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会生活在这个家里,从而才发生这种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岛的误会,而他已经没有一点能力去改变这种不适应她生长的现状,刚才还一同参与了对圆圆的侮辱,虽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头开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来,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脚。
  他把圆圆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短短的鬈曲的头发。有多久了? 他都没有这样抚摸过她的脑袋。是呀,她怎么就长大了呢,在不知不觉中。他呢,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老掉了。“唉,唉,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他不能像圆圆那样哇啦哇啦地哭。何况这一生,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哭过,别管心里多么悲痛,那眼泪悭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来。此时,他只是觉得两腮上的肌肉一阵阵地酸痛。
  摩托车那小小的红色尾灯早已看不见了。郑子云依旧站在冷风地里,痴痴地想着什么,又好像没想着什么。
  是他在说话吗?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这样的苍老:“圆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着他的怯懦。
  为什么他刚才不敢说出这句话呢? 他怕,怕圆圆问他:“您觉得这个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吗? ”
  那他可怎么回答哟。
  对了,圆圆说对了,他虚伪。除了他自己,大概圆圆是惟一看得出这一点的人。刚才,圆圆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盖在心灵深处的虚伪,揭示得一清二楚。
  为了对舆论维持一个体面的家,他什么都忍了,迁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时代对他的不忠实,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儿。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气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因为爱昏了头吗? 不,她早已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和爱恋的人,他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说出许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观念,然而在许多时候,却是执行旧观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在为事业而献身的后面,没有一点对个人功名的追求吗? 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视这一点呢。哦,他怎样地为自己描绘着一张圣徒的像啊,为了头上那道光圈,他抛却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
  因此他没有圆圆的勇气。她可以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像圆圆那样,行吗? 郑子云渴望它,却又自己把它丢失。他谁也不能怨。
  挣脱外界的束缚也许并不困难,而在挣脱自身的束缚,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碍时,人们却常常失败。
  郑子云真愿意年华倒转,像圆圆那样,一切对她要比对郑子云容易得多。
  风吹得更紧了,郑子云觉得更冷,从脚尖一直冷到手指头尖,还有胸口。
  孤独。他身旁没有了一个亲人。
  他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飞舞,像一只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圆圆六岁的时候,在医院里割扁桃腺。他在那张白色的小床旁边守了许久,听着她那均匀的、甜甜的呼吸,看着白被单上胖嘟嘟的脸蛋,他想到过对圆圆,对圆圆这后一代人的责任。但那责任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在他们脚下垫一条路吗? 圆圆睡醒过来,问:“妈妈呢? ”
  “妈妈有事。嘘,不许说话。”他那时就开始欺骗圆圆。可是能怪他吗? 他怎么能对圆圆说,妈妈正在北京饭店参加舞会? “讲个故事,爸爸。”她声音沙哑地请求着。
  他不会讲故事。他也从没想到,除了在圆圆的脚下铺一条路外,他们还需要听故事。
  “啊,讲什么故事呢? ”他开始在记忆里搜索,不,不行,这一条思维好像断掉了。mpanel(1);
  圆圆失望地看了他好久。郑子云惶惑地想:是啊,一个不会讲故事的爸爸,或在孩子割扁桃腺的时候还去参加舞会的妈妈,是多么不完整的爸爸和妈妈啊。过了一会儿,圆圆又问:“爸爸,蝴蝶是什么变的呢? ”
  “蝴蝶是毛毛虫变的。”
  “您骗人。”圆圆不肯相信,那么美丽的蝴蝶,就是那丑陋的毛毛虫变的。
  圆圆也许早已忘记这件事了,就连郑子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久已不忆的小事。
  美丽的蝴蝶,正是那丑陋的毛虫变的,经过痛苦的蜕化。但群使经过痛苦的蜕化,也不一定每一条毛毛虫都会变成蝴蝶,也许在变蛹、做茧的时候,没有走完自己的路,便死掉了。真正走完这历程的,有几分之几呢? 他也是一个正在变蛹、做茧的毛虫。
  “圆圆,不要把爸爸想得太好,你要允许和承认我也是一条毛虫,正在经历着痛苦的蜕变,也许不一定变成蝴蝶便死掉了。”郑子云在心里悄悄地对女儿讲。
  不,为什么要在心里悄悄地讲呢? 他应该当面去对圆圆讲,对那没有见过面,却已经被他伤害过的莫征讲。
  几点? 快十一点了,还有末班车。
  刘玉英打着哈欠,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像是变成了木头棒子的腿往楼上爬。
  明天就过新年了。这些天的活特别忙,烫头发的人太多,加班加点,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两条腿都站木了。她自己的头发脏得都快结成板了,也没时间洗一洗。
  小强晚饭怎么吃的? 早上她就把菜炒好了,和馒头一块放在笼屉里,锅里添好了水,坐在炉子上。交待过小强,吃的时候,打开煤气,划根火柴点着火,馏一馏就行。不过叶知秋准又把小强拉到她家吃饭去了。老这么麻烦人家,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刘玉英不知动员过叶知秋多少次,把头发烫一烫,她一定把最好的手艺都给叶知秋使上。
  叶知秋每每听见这话,都不由地用双手捂着脑袋说:“得了,得了,您让我好好活两天吧。”
  吓得那个样子,好像就这么说说,也会把头发说出卷来。
  人恃衣服马恃鞍。要是给叶知秋捌饬捌饬,没准看上去会好看一点。
  该往三层楼上爬了。刘玉英停下喘口气。怎么回事,她听见有人在哼哼,就在顶近的地方。她往楼梯底下看看,没人。赶紧往上走去,啊! 楼梯上歪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同志,同志,您,您这是怎么了? ”刘玉英慌了手脚,想去搀他,、郑子云张开双眼,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动。又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白色药丸,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刘玉英明白了,立刻捡了几片,塞进了郑子云的嘴里。然后,她立刻去敲叶知秋的门。“老叶,老叶。”
  门开了,却是三个人的笑脸:叶知秋,莫征,还有那个常来的,挺漂亮的叫做圆圆的姑娘。
  “快,快! 有个人病倒在楼梯上了,看来不轻。”刘玉英紧张极了。
  叶知秋、莫征、圆圆三个人立即随刘玉英跑下楼梯。
  啊!!! “爸爸! ”圆圆扑过去。
  “老郑! 快,莫征,去叫出租汽车。”
  郑子云闭上了眼睛,好像他终于到了终点。
  没想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和莫征见面,太戏剧性了。但愿莫征和圆圆不要误会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