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4-17 18:49      字数:4818
  后代诗人李商隐的隋宫诗便有:“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的感叹。春秋时代的齐景公,也建筑供给自己玩乐的一个台,并且还想造一座大钟,当时的贤相晏子便反对面劝谏说:“敛民作钟民必哀,敛哀以谋乐不祥。”
  艮岳与宋徽宗
  至于宋代那位被金人俘虏了十几年,终于死在异邦五国城——塞北漠地的徽宗皇帝。如果我们说北宋的败亡,就是败亡在他“独享宫室园林之乐”的生活上,并不为过。虽然当时是由一些宦官、奸佞,如童贯、蔡京之流乃至于装妖弄鬼的道士,专政弄权。但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得他的宠信,掌握到政权,细按史实,都和他的独夫之乐有密切关系,这又是较之秦始皇、隋炀帝,更进一步危害到政治。
  擅长揣摩他人心理和巧言令色等谄媚功夫的宦官童贯,一得到徽宗欢心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江苏、杭州一带,去搜索江南的书画古董,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奇珍异物。在杭州一住,往往就是几个月,一天到晚和蔡京在一起鬼混,因此每得到一件奇珍古玩,派人送到京里时,在信上总是为蔡京说上些好话,再加上一个常到皇后那里画符念咒的道士徐知常,透过大学博士范致虚在京里为奥援,于是徽宗的心里对蔡京留下了好印象,也就从此播下了北宋败亡的种子。
  后来童贯在江南搜索珍玩的事,愈来愈大,竟然设立了一个专门机构——“应奉局”,扩大搜括,凡是牙角犀玉、金银、竹藤、装画、糊抹、雕刻、织绣等手工艺品,无一不包,样样都要。每天都有几千人,在那里为皇帝尽义务作苦工,而所用的这些价值昂贵的材料,也是由老百姓负担,皇家是不给钱的,真是使老百姓喘不过气来。
  当时苏州有朱冲、朱勔父子,本来是犯法受过刑的人,在蔡京的下面做事,很得欢心。于是蔡京就推荐到童贯的下面听差,而做起官来了。一次徽宗看到童贯送到京里的花石,非常高兴。蔡京从宫廷的内线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嘱咐朱冲,秘密地搜集浙江的珍异送到京里。最初送去的三株黄杨,徽宗颇为欣赏,嘉勉了一番。这条路子一打开,以后送到京里的花石和珍玩,就越来越多,年年增加,运输的船只,在汴京与淮河之间往来不绝,而被人号称为“花石纲”。因此更得到徽宗的喜爱,而命令朱冲的儿子朱勔,在童贯下面,主持应奉局和花石纲。
  朱勔这小人得势之后,横行霸道,真是不可一世,一方面向内府需索,一伸手就是上百万,少也几十万,他说是为了替皇帝办事要用的。皇家管钱的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谁也不敢得罪他,内府的钱就好像是他口袋中的钱了。在民间他更是严搜刻括,巨细无遗,就是穷乡僻境、深山大壑中隐藏的东西,也逃不过他的搜括,老百姓家里的一石一木,只要稍微有一点赏玩的价值,就派兵卒闯进去,贴上皇家的黄色封条,责令原物主负责保管,如果有所损失,就是对皇帝不敬,一定杀头。如果是较大的东西,搬运不便,就连物主的房屋也给拆掉。假如有人家有一件东西稍微畸形一点,又被指为不祥而获罪。在室外郊野的东西,不论是山巅谷底、深渊巨壑,都千方百计,不惜人命找来。运输这些东西的船员们,也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时甚至凌辱到州官县官的头上。
  这种情形之下,老百姓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道路为之侧目,而已经种下了后来方腊的一场大乱,严重地动摇了国本。
  最严重的是“艮岳”的建筑,徽宗因为没有儿子,心里总是不惬意。有一个也是以画符念咒常常出入禁宫的道士刘混康,对徽宗大谈其风水之道。说什么京城的西北方,具备了调和天地、顺应阴阳的地理。如果在那里堆起一座山来,将地势加高,一定会多子多孙的。徽宗听信他的话,动员老百姓,把那里的地势加高了几丈。后宫恰巧有几个嫔妃生了儿子,于是徽宗更加相信。到政和七年,便命兵部侍郎孟揆,在京城上清宫的东边,依照余杭凤凰山的形势,筹筑一座万岁山。直到宣和四年,一共花了六年的时间,才把这座山筑成,命名为“艮岳”。
  艮岳的规模,在徽宗自己作的《艮岳记》里,有大致的记载。尽管只是梗概,我们读了以后,也要惊奇得张口结舌。现代一些国际驰名的什么公园、什么乐园的,比较起艮岳来,也逊色得多。如果阿房宫、迷楼、艮岳这些历代的宫室园林,今天还在的话,中国的观光胜景,恐怕是世界首屈一指。
  徽宗自己描写他的得意杰作有一节说:“……按图度地,庀徒潺潺,累土积石,设洞庭、湖口、丝溪、仇池之深渊,与四滨、林虑、灵壁、芙蓉之诸山,最琼奇特异瑶琨之石。即姑苏、武林、明月之壤,荆楚江湘、南粤之野。移枇杷、橙柚、榔栝、荔枝之木,金峨、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风气之异,悉生成长养于雕栏曲槛,而穿石出罅,冈连阜属。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陇;连绵而弥满,香山怀谷。”从开头这一小段文字,就可见这座山的恢宏气魄,把全国的名胜古迹,奇石异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宋人张吴的笔记里,还指出了这些东西从各地搬来的运输情形,都是越江渡海,甚至把城廓都凿开来,以便这些巨大的木石,不受损伤地得以通过。
  在南宋时候,四川一位僧人祖秀,写了一篇《华阳宫记》,所写的“艮岳”景物,许多是在徽宗自己的记中未曾说到的,可能是艮岳筑成以后,还在陆续增加修建。祖秀和尚的那篇记中最后的描写“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于斯尽矣!”可谓道尽了一切。
  而徽宗自己作的记中,结语说:“四面周匝,徘徊而仰顾,若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岩之底,不知京邑空旷,坦荡而平夷也。又不知郛郭寰会,纷萃而填委也。真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所能为者,此举其梗概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比起梁惠王那一句“贤者亦乐此乎”来,更神气得多了。
  可是我们再把他被掳以后,押解到女真去的时候,在中途驿馆题的一首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和他的《艮岳记》放在一起,对照咀嚼一下,真要感慨万千了。这又是孟子所说“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的照会。
  所以清人吴楚村对他有两段极严厉但也极适切的批评。一则说:“徽宗任市井丐儿,为此纵欲逆天之事,其与隋炀帝、陈后主一律也。然炀帝之颈,斫于宇文化及之手;陈后主之身,陨于台城辱井之中;徽宗之命,殁于金虏沙漠之地。天岂有意肆毒于三君哉!无乃自取之也。书曰:‘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三君兼有者乎?”
  另一段说他筑艮岳是“极土木之盛,弹亿万之财,天怒于上而不悟,民怨于下而不知,是时强狄在外,渐为国患,宋之君臣,曾未见其思犯预防之心,而徒今日敛民货,明日劳民力,自古荒淫之君,愚之甚者,未有如徽宗之甚者也。噫!民心既离,天命亦叛,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他用孟子的话作了结论,也等于演绎了孟子这两句话。
  颐和园与清末
  但是,正如杜牧说的“后人哀之而不能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清人对宋代徽宗皇帝作了如此严刻的批评,可是清朝的末代,并没有把它当作一面镜子,放在当前,经常对照对照,看看自己可曾变成那副模样?所以后来有了慈禧太后的兴建颐和园,大动土木,搜括天下,弄到民不卿生。当时列强环伺,乘隙而入,强行索取,纷纷要求割地、赔款。后来八国联军一役,西人的坚甲利兵,进逼北京,清廷毫无阻挡能力,结果慈禧这位老太婆只好带着小皇帝,狼狈而逃。
  最后终于把清朝祖宗打下来二百多年的江山断送了。幸亏国民革命乃属义师,鼎革之时,还优待了清朝末代皇帝的家室,并且保留了那座用老百姓血汗建成的颐和园,应该为后世万代很好的殷鉴吧!
  凤阁龙楼与李后主
  检讨了这几个“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的皇帝,贪享园林之乐的结果。我们更想到一位极有诗才的末代皇帝——李后主被俘后的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四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又另一阙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写来字字是泪,句句是血。而当时那些吴苑宫闱广陵台殿,以及凤阁龙楼等等的昔日繁华,却不能与民同乐,可见没有“共有、共享”的社会福利,是不会长久的,独乐是不可能的。
  在西方国家,当时统治阶层的奢靡状况,也是如此,甚至还要更厉害。西方国家共有共享的社会福利制度、民主自由的思想,那还是十四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事,距今不过几百年而已。
  从这些历史事实,以及李后主的诗词中,我们可以知道,孟子所说的“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的两句话,不但是一个国家的政权如此,即使一个家庭的兴衰,每一个人的成败,也都是如此。尽管是做了庞大的事业,拥有千万美金,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建立起一个道德标准,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基础,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些有形的财富,只是暂时属于你的,而不是真正为你所有的。当你到了眼睛一闭,两腿一伸的时候,一块钱也不是你的了,这也就是孟子说的“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
  再说,物质环境好,是不是就一定能够快乐?这是一个观念问题,并不是绝对的。固然,物质环境的好坏,可以影响到人的心情与思想。但有高度精神修养的人,同样地能够以自己的心,去转变环境的。如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优,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他自己有自己的天地,并不因为物质环境的影响而有所改变。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立身处世的道德标准和这一些精神的修养,纵然有再多的财富,再好的物质环境,而他的心理上,并不会快乐的。前面我们所举历史上那几个君主的史实,固然是很好的例证,我们如果再从现代西方国家的精神病学家或心理病学家手上的病例去研究,也可以获得证实——“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正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氵夸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库序之教,申之以孝。涕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手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正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岁罪,斯天下之民至焉。”
  《清明上河图》的背面
  当然,由于孟子的伟大人格和高尚的道德修养,一直讲王道政治的精神,也感动了梁惠王,已经渐渐听得进孟子的话了。所以两人在这一段谈话语气中,已经表现出来,不像前两次,一边说:“老头子,你从那么远跑到我大梁来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办法?”一边却答:“何必一开口就谈利,谈谈仁义吧!”那么格格不入了。这次的谈话情形,就比以前融洽一些,好像比较更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