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1-04-17 18:28      字数:4783
  的脚步,差一点扑倒在格桑的身上。
  丹增身上弥漫着一种格桑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刺鼻的气味。格桑将要终生铭记酒精的这种气味,因为伴随着这种气味而来的是格桑将要变更的命运。这种气味和主人粗鲁的动作一样让格桑感到不太舒服。怕拴得不结实,除了在格桑的项圈之外主人在他的脖子上又缠了一圈链子,仍然不满意,又粗手粗脚地用铁链在它的腰间缠了一道。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的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在此时正喘息着驶上了一个缓坡,透过车窗,格桑的视野中只有一条因为偶尔有车辆行驶牧草稀疏的简易车道,那让它聊以自慰的牧草的绿色竟然也变得不可思议的吝啬。于是可以让它感到最后一丝安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种被抛弃或是被劫掠的愤懑感像一团火,挤塞在它的胸膛间,随着车轮辗过一颗石子小小的颠簸引起的微不足道的震动而爆发。
  坐在车里的两个人的感觉是一枚高效震荡弹在车里爆炸了。正在开车的那个因为受了突然的惊吓手脚发软,没有把稳方向盘,车拐进一个浅坑,大幅度地倾斜,车子里没有固定好的瓶瓶罐罐七零八散地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这些陌生的响声更增添了格桑的焦躁感。一声声炸雷般的咆哮在车里回荡,它疯狂地撞向周围的一切,张嘴咬向可以碰到的任何东西。在空旷的牧场上,格桑的吠叫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效果,但在这窄小的车里,无异于在一间门窗关闭的十平方米房间里打开消防车的警笛。
  格桑一次次地撞向禁锢着它的车厢,狭窄的空间里巨大的压迫感让它的头脑处于一种惊恐的疯狂状态。在牧场的日子里,即使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夜,它也是幕天席地而卧,在草地上只要它愿意,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但那样的一切都已经离它远去了。
  在这辆车里,格桑品尝了生命里的第一次失败。肩膀上的疼痛此时如雾气一样蔓延扩散到它的全身。
  尽管作为高原牧羊犬生就一副岩石般发达的心脏,格桑此时还是在喘息。对于水的需要越来越迫切,干涸的喉咙里已经不能再发出令觊觎羊群的狼闻风丧胆的吠叫。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它感到一阵折腾之后自己的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平时它甚至不屑一顾的脱了脂的牦牛奶此时也成为它渴望的美味,当然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不过是徒然增加了它的痛苦而已。但它并不能控制自己,牦牛奶那种浓醇的香糯令它的腹部开始出现条件反射的抽搐。
  长久的颠簸,也许车子行驶在一片永远没有尽头的堆满砾石的荒石滩上。格桑终于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痉挛的脊背,呕出昨天在营地里吃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已经成为粥样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呕尽胃里的残留物之后,格桑感觉舒服多了,眩晕过后,生机又渐渐地回到它强悍的身体上。
  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只有藏北这种甚至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险恶 环境里才能维系猛犬基因的纯正。
  傍晚,两人投宿在一家简陋的旅店。
  ……
  早晨惊醒格桑的不是第一头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声。那咣的一声,是哪个早起的司机推开了旅店的铁门。
  这已经不是高原牧场的早晨了。
  三天以后,在珠峰大本营的绒布寺前,已经有人在欣赏珠穆朗玛峰的壮丽景象之余,和那些聚在帐篷里等待好天气的登山者们讲述那头鬼魅一般的黑色藏獒了。
  第四章 拉萨形形色色的狗
  第一节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过它。
  车驶进拉萨时,已经渐渐地习惯颠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种陌生的嘈杂声惊动,抬起头看到远远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宫殿,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那是布达拉宫的金顶。
  就在这一天,面对着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显然,这是与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类,大部分都是一些杂种狗,但所有狗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闲卧在寺庙的门口、小摊的下面,接受前来布施的人们施舍的食物。这在格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从它第一次在体内的那种无法扼制的冲动驱使下冲向散乱的羊群把它们赶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头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赶着羊群出牧,天黑以后在帐房周围巡视,赶走或杀死那些对羊群有所企图的狼。它没有想过更多的事,这种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
  两个人带它去参加一个藏獒展销会。
  格桑被牵进这个建在山坡上的宽敞平地时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头巨大的獒犬。格桑也发现拴在这里的这些家伙比街上的那些细腿细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试着与坐在旁边的一头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家伙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么东西精心地洗刷过,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丝。
  格桑被牵到众犬间的一个空位,很快就有人围拢过来。其实无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么广告,在这里游逛的都是倒卖藏獒的老手。
  格桑一露面他们就看出了这头大獒的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睛已经厌倦了那些为了达到某种效果皮毛被仔细地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獒犬,它们因为已经在城市里繁殖得太久而呈现出品种退化的迹象。就是那头青色的藏獒,刚才为了使它看起来更精神一点,主人拿出一块准备好的肉,放到它嘴边,它却理都没理,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怜惜地舔着自己腿上的裙毛。
  这里几乎是一个藏獒的大杂烩,黄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还有那种标准的铁包金( 黑与棕红相间的毛色),甚至有一头非常少见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达到八十厘米,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只有格桑一头。他们很清楚,就算作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这样优秀的藏獒在这里也是难得一见的。
  人们都已经看出了格桑与这些豢养在城市里失去了藏獒本称意义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种因为陌生人的接近而无所畏惧甚至毫无来由的仇恨目光扫视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挤上来的人都小心地退后。此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头戗乱的长毛散乱地膨起——因而显得身躯更加庞大——弥漫着荒野的气息的藏獒。
  几天来,丰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养,它的体能已经达到了最佳状态。随着人群的渐渐围拢,格桑因为感到某种危险的临近,扳踞着四条粗壮如柱子的腿,颈上的鬃毛也随着若有若无的威胁性的低吼而轻轻地晃动。于是这些人在铁链允许的安全范围外又后退了几步。
  格桑那巨硕的身躯令在场的所有獒犬相形见绌。
  一根足有人的手腕粗的木棒突然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向格桑打过去——这类似一个对反应能力的测试。喀嚓一声断裂的响声,被格桑在半空中衔住一口咬成两截的朽坏的木棒被甩进了人群,人们躲闪的同时啧啧地连声称赞。
  这是来自藏北草原的纯种藏獒。
  一道非自然的闪光,伴随着喀嚓一声。
  被陌生的声响惊动的格桑向来声处扑去,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拼尽全力才拉住了格桑。
  到拉萨拍摄风土人情的摄影师尽管向后躲闪时脸已经吓得发白,但还是像在给自己打气一样高声地叫道:“天啊,这哪里是狗,分明是一头狮子嘛!”
  第二节
  当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走上前和瘦高男人交谈时,格桑感到自己的颈间突然间轻松了许多。离开牧场之后这铁链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丹增为了保险把铁链还在格桑的腰间缠了一道。
  在格桑一次次地冲撞车窗时,腰间的这道铁链已经松脱了,结果不过是格桑脖子上挂着的铁链又增长了一段而已。
  瘦高男人当然没有勇气给格桑重新在腰上缠一道铁链。
  系在它脖子上的项圈居然断开了。本来就是一头死去牦牛的皮做成的项圈,格桑已经戴了一年,这几天被格桑又拉又拽并不是没有任何意义,此时它的倔强系数终于达到了极限,连接着项圈最薄弱的纤维终于不堪重负,绷断了。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这叫声惊醒了格桑。
  即使是来自藏北草原深处的格桑,还是习惯在人的引领下生活。一头牧羊犬不需要想太多事,每天只要跟着主人看好羊群,在夜幕降临以后小心地守护着营地不让野兽偷袭畜群就行了。现在的一切却完全由它自己来作出决定,此时就需要它为自己作出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
  它谨慎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什么也没有发生,链子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它一起移动,那种无处不在的哗哗声终于消失了。它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一切正常,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样一种情况:如何处理一头失去了项圈和铁链束缚的獒犬。
  格桑开始作出正确的判断,它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它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跑去。那瘦高男人在它的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叫,但在格桑回头的一刹那立刻噤声不语。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藏獒就这样看着它大摇大摆地离开院子。
  没有人敢阻止它,谁敢阻止它呢,一头来自藏北的獒犬。
  格桑几乎未加思索,就踏上了归乡的路。
  但这个地方正处在拉萨的闹市区里。本能促使格桑在跑出宽大的院落之后立刻穿越了几条错综复杂的巷子,它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那个门口竖着两根巨大木桩的大院了。
  不过就在穿越阴暗狭窄小巷的过程里,当然也不时地响起一声声令格桑心惊肉跳的惊叫。
  格桑来到一条行人密集的街上,一条卖风干肉和糌粑的小街。这里弥漫着一直伴随着格桑长大的气味,那是燃烧的糌粑特有的香味。格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向一个摆着整条风干羊的小摊上望去,但这个小小的停顿,立刻引来了一片惊奇的目光。在这些人的印象里应该从来没有这样体形的藏狗在街头出现。
  这些人一时还没有搞清楚格桑的来历,只是好奇地对它指指点点。格桑又跑进了一条白石铺成的小巷子,这似乎是一条弯弯曲曲没有尽头的小巷,它一直向前跑。
  有人试探着从后面追过来。那人大概是认出了它的品种,一头藏獒,没有被主人牵着。
  尽管捉住它并将它据为己有的想法有点冒险,但面对一笔也许唾手可得的不小的财富,毕竟会有人试上一试。其他的狗几乎已经在拉萨失去了市场,这是藏獒的时代,人们知道这是一种敢于跟猛兽争斗而无所畏惧的猛犬,品种优良的藏獒价值千金。
  在狭窄的小巷里被追赶,会令任何一只动物感到恐惧。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那来自后面的则是随时要被揪住尾巴的紧迫感。
  格桑跑到小巷的尽头,慌不择路地闪进了一个虚掩着的小门——这似乎是为了摆脱身后追赶者的唯一选择。
  追到门边的人停住了脚步,还没有等格桑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就已经悻悻地离开了。种种迹象让那个人相信藏獒是属于这个院子的。
  惊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角落趴下。这是一个洁净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铺着的鹅卵石因为年深日久的磨损已经变平发亮,展现出石块间美丽如彩虹般的纹路。院子中间砌着一个青石花坛,种着格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花,靠着墙边也摆满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
  待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小院子里,暂时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