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节
作者:尘小春      更新:2021-04-17 18:24      字数:4811
  黑娃仍然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以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旧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白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答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说:〃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政府对共产党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大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共产党的两位领袖朱德和毛泽东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足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又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个夕阳惨淡的傍晚,国民党滋水县县部书记岳维山由白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内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白孝文接着说:〃岳书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党务太忙。昨日一听说经费困难,今日就来解决问题。姑父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问题都解决了。〃朱先生说:〃不过是买一两支枪的钱。〃岳维山说:〃明日就给你送来。〃朱先生笑笑说:〃不用了。我卖了书院的两棵柏树,石印款交齐了。还是留下钱买枪吧!枪炮当紧。〃岳维山还是坚持要把款子送来:〃那就把这钱发给诸位先生,先生们编县志劳苦功高啊!〃朱先生摇摇头:〃先生们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维山听罢换了话题,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国造成了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体现着我中华民族的正气。〃朱先生却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唔!你怎么又提出一壶没烧开的水来!〃岳维山说:〃关键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线,在于你那一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屁也顶。我在国人面前发了宣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释说:〃姑父从来是言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党战斗的局势,说是三个月可在全国彻底消灭共产党,一个完整的中国和一个政党的大统一局面即将到来。岳维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反共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明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日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起来消除内患。〃
  〃我现在才弄清白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反共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有征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来,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先生把话说白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数。〃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摞摞用纸封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把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白。我要一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元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白孝文说:〃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你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觉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声望。〃朱先生又摇头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下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白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麻钱也不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白孝文说:〃姑父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确切时间,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条麻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做啥?〃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罗……〃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摇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境吗?况且我才刚刚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青石凳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毛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鸡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天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须得问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朱先生爽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国民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上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现出白皙透亮的奇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潜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贤达绅士,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码会:〃那你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哪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足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产党要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什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轰出房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的耻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资料的集结,生怕火烧水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