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节
作者:尘小春      更新:2021-04-17 18:23      字数:4757
  上去,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干荡到半空时,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子攥住皮绳,并瘵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脚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发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得你那回打秋干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白灵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白灵说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台的密。〃
  白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绽来,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厚的圆脸盘儿,一次-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得修练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要事情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白灵猛抖的身体,抬起右手摩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白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鹿兆鹏说:〃不,这回是枪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白灵说:〃杀一敬百哦!〃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条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了礼物竟然对他赌咒起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埋死者又修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了。白灵却冷淡地说:〃你该不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进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白灵说:〃不能。〃鹿兆海说:〃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向特务告密我的……〃白灵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你就行。我再说一遍,我等你,决定终生不娶。〃白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白灵发觉自己的心开始颤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白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塞到他的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的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白灵的手臂,脸颊上的肌肉痉挛着:〃灵灵,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白灵沉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们嘴里了!〃白灵顿然激动起来,又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药面儿。〃
  根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太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之就有给姜家打进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性比这个方案的设计者更高一着。最后实施的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缺口。姜是关中人,早餐喜欢吃一碗羊肉泡漠;过去是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走孙家雇佣着十数个专事送饭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中路喊着〃借光〃小跑过去;不说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见听见这些小厮也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枪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兆鹏设计的方案,通过熟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的堂倌调换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饭碗从提盒里取出时,才把一撮砒霜溜进碗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肉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常一样哈着腰恭维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说哎!〃姜习惯性甩筷子搅一搅,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大吃起来。堂倌依然哈着腰倒退到门口才直起身来转身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家泡馍馆去了。姜吃完泡馍以后习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肉泡馍吃罢后最惬意的感受,然后就坐等在屋里接待来人议事。姜被当局委以高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司门卫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茶,突然听到胃里咯噔一声响,体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稳时,又来了声咯噔,像是一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死亡的危机,一把抓过刚吃过泡馍的细瓷大碗瞅判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满腹狐疑翻转过碗瞅着,在碗底上发现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舌头,想把毒药吐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秽物就从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里有酒吗?〃鹿兆鹏述说了处死姜的简单过程之后问:〃我今日才算出了一口闷气。〃白灵从柜子里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鹏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去炒俩下酒菜。〃鹿兆鹏抻住白灵的胳膊说:〃我喝酒是干抿不要菜。〃说着用牙齿咬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满了酒,揣起来说:〃枯井下的同志,你们的敌人今个完结了。〃说罢把酒洒到脚地上。白灵端起另一只酒盅同样洒下去,口里喃喃着:〃郝县长,我给你祭酒哩!〃鹿兆鹏重新给自己也给白灵的杯子里斟上酒:〃白灵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来的那些小纸条。给姜叛徒缀成一杆通向黄泉的引魂幡!〃白灵舒口气说:〃我也参与了杀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说罢主动地和鹿兆鹏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饮罢抓过酒瓶,给兆鹏斟上,再给自己斟上,溢出红晕的脸膛容光焕发:〃我今日个才知道,烧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后,鹿兆鹏从白灵手中夺下瓶子拧上瓶塞:〃不能醉倒这是戒律。〃白灵却双子搭着脸呜呜哭起来。鹿兆鹏抚着白灵的肩头说:〃不能哭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