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4-17 17:59      字数:4978
  三天以后,有人在龙江大石头处,发现了雪妍,宽大的白抱,像一朵花,她安
  卧其中。人们把她抬起,放在临时编就的竹架上。卫葑在竹床边相守,如此三日夜,
  大家帮着在铜头村那边买得一口棺材,什么木料现在也考究不得了,就在龙江坡上
  圈了一小块地。村中的老石匠刻了一个石碑。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太阳光没遮拦地照下来,烤着大地,烤着河水,似乎要
  把河水烤干,惩罚它的暴虐。河水上一片白光,闪亮着,奔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学校来了很多人。弗之扶杖携全家走来,王鼎一、夏正思和系里的人,庄卣辰全家
  和卫葑的熟人,澹台玹、玮还有李涟、钱明经、尤甲仁等都到了,还有不少学生。
  雪妍睡在棺中,一床素花棉被裹得严实。人们看不见她,却都感觉她的音容笑貌,
  仍是活生生的。嵋抱着阿难站在棺前,阿难大声哭,嵋小声哭。忽然有人指着大石
  头说,那是什么?嵋把阿难交给青环,向城下跑了几步,人们把柳拉上来,放在当
  地。柳死了,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块衣襟。
  卫葑在葬礼上忍住不哭,他知道这是雪雪希望的。在把嵋的祭文和合的图章放
  进棺里时,眼泪夺眶而出。他想扑在雪雪身上,放声大哭,可还是强忍住了。他和
  一个村人一起钉好了棺材,每一颗钉都像钉在自己心上。又和几个人抬起棺材放进
  穴里,夏正思、钱明经、李涟等都帮忙,大家想起尤甲仁夫妇对雪妍的诽谤,不自
  觉地对他们侧目而视。
  卫葑向穴中投了第一铲土,玹子过来在阿难手中放了一点土,小手还抓不住东
  西,自然地落进穴中。一座新坟很快筑起。坟前的青石碑刻着“爱妻凌雪妍之墓”。
  一行小字:卫葑率子凌难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从此,雪妍远离尘嚣,只对着滔
  滔江水,失去了人间的岁月。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柳陪伴。人们把柳连着它紧咬的衣襟,葬在雪妍坟侧。众
  人向雪妍行礼后,又向柳恭敬地鞠了一躬。
  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
  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
  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
  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
  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
  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
  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前。她们温柔地
  拍我,摇我,给我吃奶。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
  他们议论,老石匠爷爷家母羊下了小羊,可以让卫先生牵去。一天,人们牵来
  一个东西,是柳吗?不是。它的头和柳很不像,父亲说这是羊。它有奶,它会养活
  你,你要感谢它。羊叫的声音很奇怪。青环站在羊旁边,我认识她。她摸摸羊,又
  摸摸我,说:“我照顾你们两个。”
  我们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还有许多村人,送我们上车。米太太拉着我的
  手,摸摸她的肚子,说着什么,米先生大声说出来:“我们的孩子和阿难是兄弟。”
  我们离开这块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我吃遍了这里年轻
  母亲的奶,带走一只羊。
  人都不见了,父亲抱我走进新家,把我放在床上。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忽
  然呜咽道:“卫凌难,这是我为妈妈和你准备的家,可是她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
  人了,只有我们两人了。”随即伏在我身上痛哭,我也哭。于是我从里到外都湿了。
  父亲闻到了气味,一面抽噎着,一面为我整理替换。
  我是卫凌难,我没有母亲。
  父亲常常和我说话,他说战争是个恶魔,它吃掉许多人,吃法很多,战场上的
  枪炮、对后方的轰炸、疾并瘟疫,还有完全意料不到的灾难。只那恶魔翅膀的阴影,
  也可以折磨人到死。家里常有客人来,他们轮流抱我,讨论许多事。我知道日本鬼
  子在哪里进攻,又在哪里轰炸,鬼子制造恶魔。他们不准人活,因为他们是鬼子。
  我是卫凌难,我生在战争年代,在生和死的夹缝里,我活着。
  过了些时,我从来往的人中分辨出两个女子,一个人们叫她何曼,一个父亲让
  我叫她玹姑。她们都常来,对我很关心。
  一天晚上,何曼和父亲谈话时间很长,似乎是何曼要父亲去什么地方。父亲说:
  “我怎么能扔下阿难不管?”何曼说,你可以托付别人。比如说交给我,我们是同
  志。父亲没有说话,走过来看我,惊异地说:“他睁着眼睛,像是在听。”何曼道:
  “你真会想象,他懂什么!”
  而玹姑以为我什么都懂,她对我说:“你看玹姑很漂亮,是吧,从前还要漂亮
  呢!”她们的意见常不一致。青环对爸爸诉苦,“何小姐说奶要凉一些,澹台小姐
  说奶要热些,你家说咋个整?”爸爸回答,不凉也不热。
  我吸着不凉不热的羊奶,终于会发出一个声音“妈妈”,“妈妈!”我大声喊。
  “喊吧,喊吧!”回答的是爸爸。
  爸爸要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他问我喜欢何曼还是玹姑,我就大声哭,哭是我的
  歌。我要我的妈妈,我自己的妈妈。爸爸慌忙抱我、拍我,说:“我也是一样啊!
  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我们是三个人——”爸爸指指心口,跟着我哭。
  后来他说:“还是青环率领你和羊吧,还有五婶一家呢。”爸爸不久回来了,
  见我好好的,说:“我是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你,可惜生活不能做试验,不能重来
  一次。”
  生活是一阵风,哪怕吹得山摇地动,过去了,就回不来了,生活是流水,哪怕
  有一层层旋涡,逝去了,也是回不来的。如果生活能够重来一遍,每个人都是圣人
  了。这是爸爸的字句。
  爸爸不在家,我吸完不凉不热的奶,只能躺着看屋顶,天似乎黑了,我想要一
  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这时,忽然有一种很响的声音,很刺耳,很怪。青
  环冲进屋里一把抱起我,连说:“警报!警报!”院子里有人说:“这么久没有警
  报了,怎么又来。”青环抱着我不知怎样好,走到院门又回来,不断地说:“阿难
  呀,咋个整!”天确实黑了,人来来去去看不清楚,有人招呼青环,“我们出城去,
  你可走,这要你自己拿主意。”也有人说,这么晚了不会来的。青环只管说:“阿
  难呀,咋个整。”过了一会,玹姑来了,又拿了一床小被,把我包起,放进童车,
  青环不说咋个整了,只管推车,跟着玹姑快走,有时一人推,有时两人抬。青环称
  赞道:“玹小姐,你家好能干。”人在黑暗里散开。我看见一个非常大的屋顶,上
  面嵌着什么亮点儿,在眨眼,我们坐在一条小河边,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玹姑说:“我们回家去。”于是,又推又抬,走了一段。
  忽然有人说:“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是何曼的声音。她们说着话,走得很慢,
  我可以慢慢看那非常非常大的屋顶。
  爸爸说,阿难跑了第一次警报,但愿也是最后一次。
  何曼身上常有一种气味,爸爸说那是油墨味;玹姑身上也有一种气味,爸爸说
  那是熏香味。我不喜欢油墨味,可是爸爸说:“那代表一种理想,我向往那理想,
  可是我也更喜欢衣香。”
  爸爸还说:“战争把时间缩短,逼人忘记,逼人选择,阿难,你知道十字路口
  吗?我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
  我是卫凌难,父亲告诉我,生活里会有许多十字路口,我该怎么办?
  我只有哭。哭是我的歌。
  第八章
  第一节
  岁月流逝,自迁滇的外省人对昆明的蓝天第一次感到惊诧,已经好几年过去了。
  这些年里许多人死,许多人生,只有那蓝天依旧,蓝得宁静,蓝得光亮,凝视着它
  就会觉得自己也融进了那无边的蓝中。它没有留下一点敌机破坏的痕迹,它这样宽
  阔,这样深邃,连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丽的蓝。在这样的天空下,在祖国的大地
  上,人们和各样的不幸、苦难和灾祸搏斗着,继续生活,继续成长,一代接着一代。
  在疏散到东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后一家返城的。腊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
  也终于造好了。弗之身体已经复原,碧初也还可勉强支撑,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
  那些年慢慢增多的书籍、文稿,那些千变万化的煤油箱,还有衣服被褥锅碗瓢勺等。
  他们对这小村十分依恋。这里的山、这里的河,那些花草树木,还有那关于龙的传
  说,都印入了他们逝去的岁月。这里还埋葬了他们的亲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
  有奔流不息的龙江,和永远忠诚的柳与她为伴。嵋、合商量着要向凌姐姐告别,碧
  初没有让去。
  李涟先一步返城,又带人来村帮忙,用一个大车和几个挑夫,就大致搬运完毕。
  最后孟家人雇用了赵二的马车,装了剩下的东酉,四人坐了,一个篮子装了拾得,
  一路“喵呜”着,沿着芒河走去。绿色的小山和绿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渐渐远了,
  看不见了。“我们还会回来吗?”合子问。“我们回来参观。”嵋说。意思是,不
  是回来藏躲。弗之叹息,心想也许我们还要藏还要躲,将来的事还很难说。
  腊梅林在等着他们,那房屋很是简陋,但终于是从炸弹坑里站起来了。他们回
  到了这里,离北平总算近了一步。无论有多少依恋,都超不过对北平的依恋。他们
  收拾房间布置桌椅,怀着依恋,怀着希望。一个房间用板壁隔成两半,嵋、合各有
  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可以隔着板壁说话,很快就发明了一些暗号,暗号也没有特别
  的意义,不过是一种招呼。
  嵋躺在床上,记起那天轰炸的情景,自己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说是坟墓也
  可,留下的不只恐怖还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样。他们没有哭。他们
  站在炸弹坑边,从泥土里刨出自己的家,也没有哭。这时想起来倒想大哭一场,不
  知为什么。
  “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着了吗?嵋回敲,意思是我
  没有睡着,“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们敲出了快活的节奏,
  不久进入了梦乡,做着返回北平的梦。
  大戏台的先生们都来看望。玹、玮更是高兴,不仅常来,有时还分别在嵋、合
  两室中住宿,他们称之为“挤老米”,他们喜欢挤老米。绛初夫妇建议玹子到美国
  留学,玹子迟疑着,手续办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无母小儿卫凌难,来时总
  向碧初请教育儿方法。
  凌雪妍再也不会回来了。嵋在竹书架上摆了一张雪妍在北平家中的照片,雪妍
  倚栏而立,背后是一片花海,哪一朵花也比不上那绮颜玉貌。大家只有多拍拍阿难,
  抱抱阿难,掩住心中的叹息。还有一个人能来而没有来的,是庄无因。玮玮说他念
  书念疯了,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庄家因为城里无处养马,一直踌躇,还没有搬
  回城。
  开学后不久,一个星期天,是明仑大学校庆。学校借了一处会馆,举行庆祝会,
  众先生携眷参加。自躲避轰炸,大家分散在东西南北郊,这是一次大聚会。秦校长
  致词,说:“抗战以来大家备尝艰苦,可是从不气馁。我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跑警
  报的日子,现在总算脱身出来了,时局仍不容乐观,我相信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情
  况下,都会同心协力竭尽绵薄,把合格的人才交出去。滇西是一个重要的门户,我
  们必须打胜。打胜仗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和盟军很好地合作,那就需要翻译人才。
  我们学校无论哪一系的学生都通晓英语,需要时都可以作出贡献。已经有同学参加
  了远征军,为抗战直接出了力,这是值得欣慰的。今天让我特别高兴的是,我不只
  看见一年一年学生们毕业之后为国效力,也看见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会是一份力
  量。我记得孟合己要造飞机,是不是?”他用眼光找到了坐在父母身边的合子,合
  子站?